贾政谨一边哭,一边在卫生间里不停地用喷头冲刷着自己。

在刚刚不久,就在教学楼内,一个男老师约他“见了一面”。

“我是这里的老师”

2018年的贾政谨还能称为“小贾”,一个背着行囊,只身来到广州的大学新生。社交软件上的打量纷至沓来,此前他从没接触过那么多同类。南国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新的,新的环境,新的朋友,甚至新的自己。

他是在这里认识y的。滴答,一条新消息,y进来了。“你好近啊,你是学生吧。”

“是的。”小贾没打算否认。

y说,“我是这里的老师。”

小贾加了微信,他甚至有点震惊。“那他为什么要告诉我,他是这里的老师。”

聊了几天后。y抢先一步,提出了见面。犹豫一阵后,小贾答应了。

11月的某个午后一点,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见面地点是y挑选的,小贾兀自抱怨,因为不熟路,他已经来来回回在楼道里盘桓了好几圈。

y没有去接小贾,而是在微信上指挥他穿过幽暗的走廊。中午没有人,偌大的教学楼渗出不合时宜的凉意。

你快回头,y在微信上说。

小贾转身,看到y正对着自己招手。两人见面后,y说,这里不方便聊,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小贾没有怀疑,反正这里是学校。y大步走在前面,小贾跟着他穿行在教学楼里,两人不停地穿过转角,这让小贾更加确定了y的身份,他就是这里的老师。

跟着y到了一间对开门的办公室,外面的牌子上写着“党员活动室”五个大字,一张桃木色的会议桌几乎占满了整个空间,墙壁两侧的书柜塞得满满当当,小贾同y一道坐在皮沙发上。

y好像故意把脸沉下来,口里念叨,“你怎么来得这么晚。”

不等小贾有回应,y嘴角又开始上扬,“你长得很好看。”

相对于不到20岁的小贾,30多岁的y有着一副与心智极不匹配的外貌,他看起来很有活力,戴着一副窄边眼镜,在白衬衣的衬托下,还真让人觉得衣冠楚楚。

y突然开口问小贾,你有男朋友了吗?

小贾摇了摇头。

y又问,那我可以抱你一下吗?

小贾有点困惑。看到他没有反应,y再次问了一遍,我可以抱你吗?

抱一下就抱一下吧,小贾觉得反正抱一下又没有什么损失。

他对y说,好吧,就抱……

话音未落,y伸手上来,将小贾整个压在沙发上,一只手环绕在他的脖颈处,另一只手直扑在他两腿之间。

这一抱完全出乎了小贾的意料,他愣在那里。

大概看到了处于混沌状态的小贾,y轻声道,没事的。

被y的身子压着一会儿后,小贾终于觉察过来。而y并没有收手的意思,那只手仍在他的大腿根部反复摩擦。小贾试了几次,想把y的手从自己的腿上移开,但y反而更加兴奋了。

是应该逃跑吗?还是说喊人来?小贾不知道该怎么做,也从未有人教过他该怎么做,陷于茫然的小贾跟y就此僵持着,嘴上说着有的没的。

很快,活动室外的走廊传来了窸窣的交谈和脚步声,在僵持的过程里,时间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下午两点,外面的人越来越多,y终于打破了另一种窸窣的沉寂,提出他们该离开了。

小贾得以脱身。

他没有去上课,整个下午都处于恍惚的状态,他不知该怎么面对发生在身上的事情,但他把自己关在了淋浴间。

“原来我不是一个人”

接下来的数天,小贾依然处在恍惚中,社交软件上的“小贾”再也没有亮过,不管是去上课还是吃饭,他都试图避开朋友,他不知该如何跟他们说,或者要不要跟他们说。直到他的恍惚被好友阿明看出,他才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阿明。

但他们都不知道y是谁。

的确如此,跟y的见面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连y姓甚名谁都还没搞清楚。

两人分析了可能的对策,y的行为已经构成了对小贾的性侵犯,最后阿明抛出结论,要不要举报他?

从2018年开始,“反性侵运动”的大火烧到了国内,北京电影学院校友“阿廖沙”在微博发文表示在学期间受到班主任朱炯父亲朱正明性侵,在试图向系上讨公道时反而遭到打压。知乎有人发表匿名贴,讲述了贴主在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攻读博士时遭受副导师陈小武性骚扰。更有媒体报道中山大学博士生导师、青年长江学者张鹏在2011年至2017年间,“持续性骚扰女学生和女教师”。

与此同时,小贾心里也开始摇晃起来。的确,现阶段没有反性侵/性骚扰法律的情况下,举报可以让作恶者得到应有的惩处;但向校方检举一位老师,就凭几句话和聊天记录,连人家名字都说不上来,这样的检举成功率究竟会有多少?

回到寝室,小贾把所有能拼凑的线索想了一遍,但最终还是作罢,谁能平白无故相信一个男的会对另一个男的做那种事?

举报的念头放下了,小贾的生活渐归平静。他开始跟以前一样学习、吃饭,在社交软件上跟周围人聊天,他认识了师兄陈钥。

陈钥跟小贾同一个学院,那时已经大三,在与陈钥的交谈中,小贾偶然间提到了y,这才知道y不仅是陈钥的授课老师,并且还是他所在学院的副院长。

陈钥还透露,y对他实施过性骚扰。

小贾这才明白自己不是一个人,向校方检举的念头又冒了出来。权衡再三,他把与y的事告诉了陈钥。

小贾提议要一起去向校方举报y ,毕竟两人一起作证,可信度总会大一些。

聊天框里对方正在输入状态显示了很久,小贾最终收到三个字,“算了吧”。

陈钥有自己的无奈,他说他只想着能够安心毕业,不要再节外生枝,况且他相信就凭两人,根本扳不倒他。

不服输的小贾打开电脑,学校的网站上y的信息赫然在目,党员、先进、院领导,一连串文字和图片让小贾又一次打消了自己天真的念头。

此后,无论阿明还是陈钥,都没有再提起那件事,连小贾自己都快要忘了,转眼到了2019年1月,学生们开始准备期末考试。

在英语考试的考场,小贾握着笔,盯着远远的黑板,思索该如何答题时。突然,一个移动的人影闯入了他的视线。

人影在教室堂皇地巡视了一周,监考老师笑着上前打招呼,小贾赶忙把头埋下去,生怕被发现。来人正是y。

y很快离开了。考完试后,小贾找到同在一个考场的阿明,告诉他,“刚才进来的那个人就是性骚扰我的人。”

阿明先是吃惊一下,即说:“是他啊,长得还挺好看的。”

这一番话把小贾点着了。那可是性骚扰我的人啊!

小贾当场跟阿明吵了起来,他为此大为受伤。觉得自己再一次被践踏了。甚至他感觉自己失去了更多。

他的心情变得很不好。在校的最后几天,小贾像丢了魂一样,周围人都忙着备考,而他被低潮所淹没,长时间的抑郁与受伤害的感觉最终让他走到了学校的心理咨询室。

接待小贾的是一个女老师,她一开口就说,“我会为你保密的。”这句话差点让小贾哭出来。在咨询过程中,小贾将自己的遭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并把与y的微信聊天记录拿给她看。

小贾说:“我想把他举报到校方那里。”

像是知道可能遇到的麻烦,她问:“你想要得到的最好结果是什么?”

小贾说:“最好的结果当然是学校开除他。”

“那你觉得最坏的结果呢?”

小贾想了想,说:“可能遭到报复,又或者是被迫跟家里出柜。”

她向小贾保证,这件事上校方一定会保护好他,但她毕竟不是校领导,这些承诺不见得有用。

随后她拿出了纸笔,在上面写下两个电话号码,郑重地说:“如果你想要检举的话,可以找这两个人,一个是人事处处长,一个是纪检主任。”

她还告诉小贾,上述两个办公室的具体位置分别在哪里。

最让人痛苦的地方

在学校的最后几天,小贾开始着手准备检举的材料。

他开始写检举信,这个过程并不顺利,那几日临近放假,又得处理学业的事情,事情就一直拖着。

一天晚上,阿明来找他,他顺势告诉了阿明自己将要做的事情,说着说着,气氛又变得紧张起来。

阿明说:“是你要主动去找y的,你们当时走的那么近。”

小贾回击:“我不否认我当时跟y的关系,但那也不是我的错啊。”

按照阿明的逻辑,小贾要对自己被性侵犯这件事负很大责任,两人于是又大吵一架。小贾难过到无以复加,把这么隐秘的事情告诉好朋友,本不奢望他能理解,但至少想着不会被指责。

他忽然明白这种事情最让人痛苦的地方在哪里了。

放假了,小贾也没举报成,寒假过后回到学校,当初想要举报的激情已经被消磨得差不多了。这时,另一个师兄罗平走入了他的生活。在小贾看来,罗平人很好,还主动和他聊起他在学校的隙碎点滴。

一次交谈中,罗平问他,你认识y老师吗?

再一次,y在这种事情中复活了。原来y早就不是第一次“作案”,而分明是一名桃李满园的惯犯。不仅小贾,陈钥,罗平都被y侵害过,在之后的了解中,小贾还知道了另一位学生A,也曾受到y的侵害。并且罗平还提到另外两名受害者,不过此时他跟这两人已经失去了联系。

向学校举报y的念头又重新冒了出来。

小贾再次找到心理咨询师,讨论应不应该去举报,成功率有多高,哪怕只是再得到一点点信息呢。

讨论来讨论去,小贾再一次得出结论:希望再渺茫,但是再差也不能比现在差到哪里去。

回到寝室,小贾又重复了一遍一月份做过的步骤,在网上检索,看看成功的案例能提供哪些经验。

当年伊藤诗织记者会后被日本社会舆论攻击,被骂为“荡妇”、“卖国贼”,她在书中详细陈述了案件调查过程,其中包括警方的暧昧态度、取证的艰难;罗茜茜在微博实名曝光导师性侵的时候,同样受到质疑,攻击她和导师走得太近是“有意为之”;北京大学2014级本科生岳昕等人依照规定向北京大学申请公开长江学者沈阳性侵北京大学1995级女学生高岩致后者自杀处理详情后,遭到校方不同形式的打压。

这些案例都在提醒,一旦事情曝光,可能会发生的最坏情况。作为一个男生,一个男同性恋者,他准备好接受荡妇羞辱,他准备好接受受害者有罪论,他准备好被质疑为何拖了五个月才去检举。

2019年4月,一个周五的早上,他告诉罗平,自己即将去告发y。

罗平不顾早上还上着课,用了整整一节课的时间,试图劝他不要去。说这件事造成的影响不好,还说一旦事情曝光了在学校就混不下去。

不知道他是在说服别人还是在说服自己,但这些说辞没有阻止小贾。

中午下课后,顾不上吃饭,小贾直奔打印店,把举报材料用A4纸打印出来,因为数量太多,他不得不用一份大的牛皮信封装着。

那天飘着零星小雨,他跑到行政楼五楼,按照当时心理咨询老师给的地址找了过去,但纪检办公室并没有开门。下午一点,小贾在门口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人来,他决定换个方向,从五楼爬到七楼,去人事处。

办公室的门开着,他紧张了起来,突然袭来的尿意让他上了个卫生间,出来后他又在走廊上来回踱步,这里同样安静,就像那天教学楼的幽折楼道一样。不过此处明显更明亮些。他突然不知道要怎么说,也不知道究竟会发生什么了。

但这会儿没有结论也不要紧了。他敲开办公室的门,迎接他的是一男一女两位工作人员。

小贾开口就要找处长。

女子抬头问:“你找处长什么事?”

小贾说:“有些东西要给他。”

她看到了手里的牛皮纸信封,问;“是什么东西?”

小贾说:“要保密。”

听到外面的交谈,处长走了出来,从小贾手中接过信封,那里面是一封信和其它的一些资料,比如大量的微信截图。

处长看过一遍,又把所有材料重新封装好,放到抽屉里,示意借一步说话,两人来到走廊一头的无人处。

这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语重心长地说:“事情学校是一定会帮你解决的,学校也一定会保护好你的隐私,不用太过担心,但是这件事学校替你保密,你也不要跟别人提起。”

小贾明白,他说的别人指的是什么人,他也知道自己此刻得先答应他。

他又接着问:“周末你有时间吗?”

小贾说:“没有。周末有别的事。”

他又要了小贾的手机号,说:“下周我们会联系你的,你回去等我们的消息吧,注意看短信。”

从行政楼出来的时候,零星小雨已变成滂沱大雨。

我实名举报了性侵犯我的男老师

“我想要成为最后一个”

到了周末,人事处长的短信来了,约周一早上去办公室面谈。小贾有些激动,但不知道具体要谈什么。

周一早上的小贾还有课,临近约定时间,他从教室后面偷偷溜出去。在去行政楼的路上,拿出准备好的另一部手机,按下了录音键塞进裤兜里。

他当时想着,不管谈什么,又或者y当场出现,他都得录下来。这似乎是唯一的保护自己的方法。

到了行政楼,接洽他的人从人事处长换成了两位生面孔的中年人,三十多岁的样子。他们介绍是学校的纪委成员,现在要跟他谈话。

他们领着小贾进了另一间办公室,里面只有沙发和茶几,看来就是专门为了谈话用的。谈话非常正式,一人问话,另一人负责记录。在开始前,他们强调这次谈话的重要性,包括一切说的话所产生的后果。

对方问:“你准备好了吗?”

小贾点了点头,说:“我准备好了。”

他又把所有的事情经过都详细地讲了一遍,小贾没有觉得太过紧张,谈话中两位工作人员也没有对他有过苛责,更没有纠结他为什么过了那么久才想到去举报。

这次谈话后,两位纪委成员又要了小贾的联系方式,让他两次前往纪委的办公室补充信息。

由于在第一次谈话时,小贾无意中透露真正得知y的身份是在与陈钥的交谈中了解到的。这就把陈钥牵扯了进来。小贾对此很纠结,陈钥说过自己不想参与进来,因为他想安心毕业。但纪委很明显希望搜集更多的证据。

小贾吸了口气,在两人的注视下,没有提前知会两位师兄,他把他们的姓名和微信号都提供给了对方。

很快,在得知小贾把信息告诉纪委以后,陈钥在微信上把他臭骂了一顿,之后便拉黑了他。紧接着,罗平以及他口中那位A同学也卷了进来,他们两人也分别去纪委那里做了谈话。

直到现在小贾也不确定,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否已经给他们带来了伤害。

实名举报加上其他受害者的证言,纪委处理的速度变得异常迅速,2019年6月,学校纪委告知处理结果,y被撤职并被调离教学岗位,学校网站上有关y的内容都已被撤下,一切都在悄无声息间完成了。

这可能是最好的结果。

贾政谨在后来在一次分享里说,当初因为y老师的身份而太容易相信对方,但这并不是为y开脱的借口,更不是用来苛责包括他在内的受害者,他并没有因为被性侵犯而产生过多的创伤,反而是事后来自旁观者的诋毁,才是他的创伤的最大来源。

性侵犯者是当事人的老师、上级、朋友甚至亲属,为了寻求公正,当事人主动发声却遭遇到身边人的种种质疑、批评甚至羞辱。哪怕到了现在,性这件事还是很难说出口,更何况是性侵犯。

“当我被y性侵犯时,前面已经有五位受害者了,我不是第一个,但我想要成为最后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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