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料图

“我家电视又不好使了。”19号楼的业主发来信息时,许勇还在岗上。5月的岗亭里,不冷不热,就算穿着夹克制服,也很舒适。

许勇避开不远处的监控摄像头。低头看了两眼手机,又揣进衣服里。琢磨了几分钟,又摸出来回复,“你找别人修吧!”

业主的信息很快又回过来,“有修理费。你又不是不能修。”许勇开始琢磨,似乎也没什么太好的借口。他有点后悔,不该被这个业主“诱惑”。

“进来”

这是许勇在这家知名物业做保安的第十一个月。早上七点,班长组织开早会,许勇的脑袋有点昏沉沉的。昨晚十二点多,给他发信息的“19号楼”忽然跑到他的岗亭,问他有没有时间。这可把许勇吓坏了,“大哥,我上班呢!”

“19号楼”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高而瘦。不是许勇喜欢的类型。二十多天前的夜里七点多,业主让许勇再去帮忙看一下电视。许勇正在岗上,说走不开。“19号楼”打电话给保安队长。许勇不知道他是怎么说的,保安队长居然同意了。

许勇硬着头皮去了“19号楼”家。在这个一套房子要三百多万的小区里,许勇穿着有些旧的保安服,从岗亭出来。身高只有173厘米的他,肤色有点发青,他已经连续上了三个夜班,期间还帮一个同事顶了一个白班。此时的他更想睡觉,而不是去“修电视”。

今年31岁的许勇,来自黑龙江七台河下面的一个村子。那里的人因为穷,为了生活,很多人都去卖血。2008年,18岁的许勇考上了市里的职业技术学校。他不知道学什么。“你能想象吗?2008年了,我们村里有电视机的人家还特别少,更不用说那种大的平板电视。”当时许勇被电视机所吸引。在他看来,这实在是一个家家都需要的必备品。谁又能想到,不到十年之后,对很多人来说,电视机可以没有,但手机必须要有呢!

2010年,许勇从职业技术学校的家电维修专业毕业,入职到一个家电维修公司。虽然是私人老板经营,但拿下了七八个国内大品牌的家电维修业务,成为定点维修站。有一次,老板喝多了,在酒桌上对大家说,“要不是品牌电脑有专门的维修站,我也能拿下来。”

一晃八年多,许勇从跟着师傅,到后来带着徒弟,再后来徒弟也成了自己的同事,而且还结了婚。快28岁的许勇却还是单身。“你不能因为家里条件不好,就不找对象不结婚啊!”大家都这么说。同事基本上都是穷人家的孩子,偶尔有退伍回来的。

一次许勇下午四点多回到维修站点,交完当天的维修单和维修款,领了第二天的单子,几个关系好的男人约了喝点酒、解解乏。

在酒桌上,许勇又被大家“善意”地催着结婚。他被逼急了,大概也是找了太多借口,有些疲惫,便反问,“你们为啥找老婆?”有人说为了生孩子,有人说为了有人陪,也有人说看大家都找老婆了。许勇说,“我不想要孩子,也不想结婚。我也不想有人陪。”这一下炸开了锅,七嘴八舌之后,终于有人猜到,“你不喜欢女的吧?”许勇默认了。

日子总是飞快地过去。哪怕再拖拖拉拉,生活也会铺天盖地,甚至让人措手不及。许勇站在“19号楼”门前时,还没等敲门,那扇两开的门已经被推开了一条缝,透出的暖黄色微光似乎在对许勇带着诱惑的命令,“进来。”

“仙家”

许勇曾在的家电维修公司不过就是一个小小的门市房。门市房主要为了让文员接电话、排单子、做工期的,小门脸上悬挂的牌子大得惊人。以前许勇还会为这个大招牌沾沾自喜,看起来是个像模像样的单位。2018年秋天,门市房前面的马路改造,平坦但不宽阔的道路上,开始架设起两道错落交织的高速桥,门市房被反衬得矮小而局促。

跟门市房一起变得局促的,还有许勇的处境。

原来一直跟许勇搭档的小伙子跟维修队长提出来想换个人搭班子,“我搬家了,跟勇哥一起有点绕远,能不能换一个更近的?”队长同意了。但接下来没有人要跟许勇一起组队。最常见的理由就是跟现在的搭档配合得挺好,没必要非要再增加一个人或者调整出去。许勇就这样“单飞”了差不多一个月。

那天许勇正在客户家里修洗衣机,接到了队长的电话,“老许,你下班后回公司一趟,有点事儿。”许勇直觉不好。果然有一个女客户说家里丢了戒指,要求索赔。“我一个大男人,怎么可能偷女人的东西?”许勇申辩。队长沉吟了半天,“老许,按咱们老百姓的思维,你喜欢男人,那你就是女人了。甭管你是真的女人还是假的女人,你喜欢女人的东西有什么奇怪的?”

许勇火了。可除了拍桌子大声叫嚷,似乎也没有其他的办法。

夜里实在睡不着,徐勇看起了直播。看到一位“仙家”开播。许勇心里苦闷,就和“仙家”发了私信。“仙家”很快回复,要了许勇的生辰八字,告诉他,“你有仙缘。仙缘被堵住了的话,所有事情都不顺利。”仙家不肯给许勇“化解”这一时的困顿,而是要他到外省去拜师,跟着“仙家”学习易经八卦,打通仙缘,自然一切顺利。

许勇维修家电这十年,也攒下几万块钱。加上在这个公司“单打独斗”,也实在不愿做下去,“仙家”的话成了他离开的理由。

从2018年底到2019年4月,不到半年的时间里,许勇攒下的小四万块钱都投入到了拜仙家的学费里。“仙家”是一个黑瘦男人,在城市郊区租了个小院子,里面有两个平房,五个房间,除了“仙家”自己住的房间和学习修炼的场所外,还有三个房间提供给前来拜师的徒弟。

许勇不算是其中学习最久的,父母也极力反对了几次。“一开始他们以为我出家了,骂我是鬼迷心窍。”不善表达的许勇和家里人说的最多的就是“挺好”、“吃的也好”、“有住的地方”。后来等家人弄明白,许勇不是出家,而是去拜师学习打通仙缘,父母都说他是被骗了。

“他们又懂什么呢!”许勇不以为意,“七台河下面那么小的村子,穷的都要靠卖血生活。他们也没见过世面。”家人一直不能理解,儿子怎么好好的家电维修不做,跑去修仙?许勇不愿意跟家里人说实话的原因,更主要的是他不愿意让他们知道,自己喜欢男人。

“仙境”

推开“19号楼”的家门,刚才还隐隐约约的暖光,此刻变得富丽堂皇。这并不是许勇第一次来这位业主家。

2021年1月,在仙家拜师修缘到身无分文后,许勇回到之前工作的城市。他急需一个包吃包住的工作,而此时许勇的内心没有之前被歧视和排挤时那么慌乱了。他跟着仙家学习的最大收获就是信了佛。“佛教有很多知识。只是我没时间学。不过,我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没做过什么坏事。那些伤害我的人,他们一定会下地狱的!”

这样的经历让许勇在成为这家知名物业的保安后也学乖了。他不会轻易告诉别人,自己喜欢男人这件事。就算恶有恶报,许勇也不想让自己过的太难受。

有人约许勇,他会小心翼翼地不告诉对方自己工作的地方,而是问对方在哪里,然后坐公交车过去。最远的一次,他从这个城市的东边坐了一个多小时到了西边。直到工作了快三个月时,许勇才第一次在外过夜,“只要不是换岗被他们发现,几乎不会被人问的。”

许勇的宿舍里有七个人,他开玩笑说是“七个小矮人”。每天工作的地方就是只有1.2平米的岗亭。岗亭里只有一把塑料椅子,没有靠背,避免保安偷懒。平时只要在岗上,一日三餐都有人送来。早饭是粥、馒头和咸菜。午饭是白菜、土豆、豆角和米饭。晚饭有时候是担担面,有时候是冷面。一个月四千多收入,还发两套保安服。保安队长三令五申,“保安服不能穿出园区。外出不要穿保安服。”

巡岗、站岗、换岗。许勇和其他的保安一样,老实沉默。他们不抽烟,队长不允许他们抽烟,“和业主交流时,如果我们一股烟味,对方会很反感。”

许勇一开始并没有在这个距离市区并不远的河畔小区,而是在城市三环外的别墅区。干了一个多月,他连着四天被队长安排从三环外骑一个小时的小电驴来河畔小区补充人力值岗。到了第五天,队长说,“你以后就在河畔小区上班吧。”

如果知道会在这个小区遇到“19号楼”,许勇应该不会那么雀跃。河畔小区旁边就是大商场和大学,虽然一周只能休一天,可这繁华世界对他来说满是吸引力。只是许勇很快就发现,很多人通过同志交友软件加了微信,发现他是一个保安后,都会关闭朋友圈。这让许勇有些受伤害。他也说不清楚,是不被信任还是被瞧不起,反正心里有些沮丧。甚至如果有人在微信上加他为好友后,没有对他关闭朋友圈,许勇都会主动说一声“谢谢”。

那晚,“19号楼”的电视机倒是真的不好用,但绝不是那天才坏的。他打电话到物业来,“恰好”是许勇在离他家最近的岗。夜里快十一点,许勇按要求去了“19号楼”的家。

“不知道他为什么一定想看电视。他那么有钱,家里有平板电脑,还有好几个手机。想看什么,拿这些都能看的。”但许勇还是按照“19号楼”的要求检查了电视机。就在许勇准备和业主反馈时,“19号楼”晃着手机,上面是软件上两个人的聊天,其中一个就是许勇。

“是你?”“是我。”“我跟你说了咱俩不合适的。”“咱俩离得这么近,有啥不合适。”许勇心想,“就是离得近才不合适。”正想着怎么脱身,“19号楼”已经跪下,抱着许勇的大腿,脸贴上来。“别躲,不然我告诉你们队长!”许勇先是被这句话震慑,然后被生理的舒适捕获了。

那天晚上,许勇在“19号楼”家的阳台上,发泄了已经压抑快一个月的欲望。许勇的目光从“19号楼”弯着的后背上飘过去,远处是河边弯弯折折的灯光,再远处是不夜城一般的市区。他从来没想过,在二十层楼高的空间居然有一种仙境般的感觉。

“仙家离开了”

那一次,许勇从“19号楼”家里出来,也许是刚才出了汗,也许是受了风。第二天早上七点开完交班会,许勇回到宿舍沉沉睡去。不到四个小时,同事叫他去吃饭。许勇从床上撑起来,就“哎呀”一声,跌坐在了床上。

许勇看了看自己的左大腿,一抽一抽地疼。一开始以为是抽筋,可过了两个小时,还是疼得厉害。那天他还是夜班,到了傍晚七点就该上岗了。眼看着腿疼得厉害。他有点怕了。这才工作几个月,哪里有钱去看医生?他也不想请假,请假是要扣钱的。

许勇想起修仙的师傅说,仙家一直都是在自己身上的,如果做了什么事,让仙家生气了,仙家可能会用一些手段让你受到惩罚。这个时候不要害怕,只要诚恳的认错就好了。许勇趁着宿舍里的同事,打算跟仙家认错。但准备开口前,他有点懵,究竟是自己和男人做爱错了,还是和业主做爱错了?

许勇琢磨了半天。他不肯承认自己和男人做爱有什么错。仙家应该是知道这些的。“我就是这样的性体,改不了。”那么,错的就是不该和业主做爱?许勇在心里虔诚地念叨几句。可是腿并没有见好。许勇咬着牙上了岗。没想到第二天一早,这腿居然好了。许勇很雀跃,“我高兴的不是腿好了,而是仙家也知道,男人喜欢男人,只要是天生的,就不是错事,就不需要认错。只有世俗里面的人才会觉得这是错的。”

但当“19号楼”的业主再次要求许勇“维修电视”时,许勇后悔了。也许第一次什么都没发生,就不会有时至今日的为难。一来“19号楼”不是自己喜欢的类型,二来仙家也对自己的行为发出了警告,三来这件事情早晚会被发现、纸包不住火。可队长让他去“19号楼”家里看看,“你怕啥?他就是一个业主,点名叫你去,还能吃了你?”

许勇到底还是进了“19号楼”的家里。“19号楼”故技重施。许勇推了他一下,他就耍赖,说要是许勇不愿意,就打电话给保安队长,说许勇打他。许勇哭笑不得,“你这样,我都硬不起来的。”“19号楼”嬉皮笑脸地贴上来,“我来试一试。”

许勇那晚到底还是不争气地做了。这一次,他的腿没有疼,胳膊没有疼,哪里都没有疼。许勇发了微信问师傅。师傅告诉他,仙家在他做这些事情时离开了。等做完,仙家又会回来。这或许是给许勇减轻了内心的自责。

“19号楼”的第三次很快就找上门来。许勇拒绝了。“19号楼”的语气有点纳闷,“你就不怕我告诉你们队长吗?”许勇老实回答,“怕。但是我觉得这对你对我都不好。”“怎么对我还不好?”“19号楼”纳闷。“如果物业里面大家都知道你喜欢男人,大家会怎么看你呢?”“也许我换个工作就走了,你还要在这里住下去。”许勇的这番话,是他考虑了十多天,在心里演练过很多次的台词。果然,“19号楼”沉默了。

“仙家回来了”

接下来的半个月里,许勇没有再接到“19号楼”的电话。他以为这件事都过去了。然而,“19号楼”还是把许勇投诉了,理由是对业主不礼貌。队长很纳闷,看起来老实巴交的许勇,怎么就对“19号楼”不礼貌了?再问,“19号楼”也没多说什么,只说要许勇去道歉。

许勇知道,要是去了,肯定还会发生点什么。他已经不想这样了。但许勇也不愿和保安队长说实话。这件事只要说了,自己一定是会被开除的。保安和业主之间的关系,变成了这样,传出去都是笑话。许勇还要在这个城市里活下去。他需要这份工作。

许勇和保安队长说,“我想回原来的那个郊区的小区当保安了。”保安队长虽然不清楚这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此时如果让许勇离开,似乎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但队长应该也有顾虑。因为搞不清楚许勇到底是有什么把柄落在了业主手里。万一是什么麻烦事的话,许勇再跑了,队长也很麻烦。

队长掂量了一番,对许勇说,“你把身份证压我这里。你这几天先回那个小区值岗。过半个月,要是没啥事,你就调过去吧!”许勇觉得委屈,可也没有别的办法,这似乎是队长在保护自己,“那业主那面……”队长回答,“就说你辞职了。”

许勇苦笑了一下。

一直到2022年3月底,许勇都在郊区的别墅区做着保安。2022年3月22日,许勇换休,他去见了和自己聊天快四个月的男人。见面的地点约在了地铁站。然而,就在第二天一早,许勇打算从男人家离开时,男人所在的小区封闭了。在小区门口,许勇一着急,也不知道怎么说,他太害怕丢了这份工作,还是因为和男人这点事……他不敢细想了。

或许是太着急了,在男人的小区门口和保安申辩时,许勇的腿再一次剧烈地疼了起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保安见状也吓坏了,怕在大门口出点什么事,慌忙开了门让他去医院。许勇哪有时间去医院。他一拐一拐地走着。看到一辆出租车,逃命一般拦下,到底是回到了自己工作的小区。

许勇的腿又疼了多半天。到了晚上,神奇地好了。同一个宿舍的保安劝他去看看。许勇笑了笑。他明白了,这是仙家在救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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