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妻子从产房里推出来的一瞬间,晓晓的愁眉稍微舒展了一点,在当父亲的喜悦只过零点一秒之后,他就要立刻冷静下来,以应对稍后到来的亲友拜访,以及各式各样随之而来的提问,免不了的要接受双方家长的嘘寒问暖。而这些“常态”已经成为这段婚姻伴随始终的产品,也是他“工作”的一部分。用他的话说,孩子的出生,更像是完成了一个工作。
给爱人发信息
这对生活在中国西南小城的夫妻,有着绝大多数旁人羡慕的生活,两人都有着高学历与体面的工作,在婚后几年内就进入了中产的生活,晓晓不但拥有了属于自己名下的房产和私家车,双方家庭也保持了最大程度上的稳定。他说这样的生活更像是合作,当单位的工作结束后回到家里,又会进入另一种工作状态。晾衣架上两人的衣服要晾在一起,洗漱用品也得放在一起,这些都是他们经过多次演练的成果。有次岳父来访,看到家里竟然有两张床,晓晓旋即拿出早已安排好的答案,因为自己经常加班担心晚上回来打扰妻子。就这样,晓晓成为了旁人眼中无比体贴的丈夫。
至于两人为什么要分开睡,只有晓晓、阿明和为数不多的人知道,阿明作为晓晓的妻子,却从未与丈夫有过任何实质上的亲密接触,晓晓也同样不会对阿明有任何欲望。他们两人,从生理和心理上都不可能爱上对方,而他们的生活,是中国无数LGBT人群所正在经历的一种——形式婚姻。两个同属于性少数群体的异性,通过一桩婚姻逃避来自家庭与社会,尤其是来自父母的婚姻压力。这样的生活已经迈入了第四个年头。只是在襁褓中的婴儿,可能还不会知道,她母亲最爱的,并不是她的父亲。而他的父亲也如此。
当岳父和岳母拿着各种汤食到病房看望女儿和孙女的时候,晓晓借口从病房里一个人溜出来。三月底已是初春,他独自坐在医院的花园里给自己的爱人发了信息。
最后悔没在该叛逆的年纪里叛逆
电话那头的女性声音显得憔悴而焦虑,那是晓晓的母亲。晓晓接着电话却没有任何想谈下去的意愿,母亲在电话里用强调的语气问改了吗,晓晓的回答是正在改。母亲自顾自地在电话里念叨,改了就好……改了就好……晓晓放下电话,慢步走回寝室,他小心翼翼地沿着墙壁前行,一边走一边不断地扯着短袖上衣,想尽可能的用衣袖挡住手臂上的一块块淤青,而那正是他父亲留下的。
十五天前的家中,大二的暑假,从省城大学的紧张学习中缓过来的晓晓,和往常一样冲了凉之后,被父亲叫到自己的房间。晓晓的母亲一脸暮色地坐在床上。父亲指着电脑问这是什么,他的电脑上正在播放着一段视频,而视频里是两个男人进行着的激烈场面。晓晓此刻虽无比懊恼,但掩饰已经来不及了,他只好说那是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接收的。父亲显然被晓晓的措辞激怒了,他打开晓晓的QQ,上面的聊天记录历历在目。晓晓呆在那里,只能本能地用手臂抵挡来自父亲的殴打。此时的晓晓用余光看着母亲,原本慈爱的母亲,却在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自己。接下来的两个星期,一家三口变成了哑口无言的陌生人,晓晓既无法也无力跟父母解释,只有等待开学的日子,草草收拾自己的行装,然后逃离这个令他绝望的家。
别担心,你跟他们说你会改的就行的,晓晓当时的男友这样安慰他,于是才有了开学时母亲打电话来时的应付。他至今更感谢他的男友,作为晓晓的初恋,他们肩并肩走过那段不堪的时光。出生在大院里的晓晓,始终抹不掉父亲对他造成的阴影,父亲在工作单位是一个举足轻重的角色,一个高高在上的发令者,在家庭同样是如此,晓晓的人生早就被他的父亲安排妥当,从小学到大学再到工作。尽管在旁人眼中晓晓是个优等生,然而平日父亲稍有不满,就少不了被责骂和殴打,遍体鳞伤更是家常便饭。
两千年初网络开始普及,上大学的晓晓开始使用网络社交。一个月后,他开始接受了自己更喜欢男生这个事实,这是晓晓从小到大做过的第一件也是唯一一件叛逆的事。现在回想起来,这一生最后悔的事,是没有在该叛逆的年纪里叛逆,晓晓如此说道。令人安慰的是,在这段不安的岁月,晓晓有了男友,每当休息的时候,男友都会主动坐上数个小时的长途车来看望他,这是晓晓记忆中最美好的时光。
(形婚)甚至比伴侣间的择偶还要细致
这次相亲,面对对面的异性,晓晓一直保持沉默,这是唯一能让对方提不起兴趣的办法。之前他会坦言说我们不合适。可不知为什么,那些女性把晓晓的冷漠当成沉稳与可靠,反而对他抱有不少的好感。所以,面对十几个女性以后,晓晓干脆选择了沉默。大学毕业的晓晓,凭借父亲的铺路,很快在体制内寻到一份体面的工作,本来朝九晚五的生活和家人倒也相安无事。买了房子后,他打算独居,却不曾想平静的生活总是被相亲打破。
或许晓晓这样的外貌与背景就足够吸引人,陆续有母亲的同事带着自己的女儿上门相亲,更有甚者找到他的工作单位上,他对同事解释道自己有喜欢的人,并且不时让自己的gay蜜客串一下这样的角色。然而母亲并不这样想,他觉得是儿子挑剔,对她而言,这反而是好事,于是她不断地甄选着相亲的对象。
晓晓是宁愿自己受伤也不愿意伤害别人,直到有一天父亲因心脏病住了院,母亲在一旁仍在念叨,你爸马上就要退下来了,他奋斗那么久不就是为了这个家嘛……晓晓示意母亲不要再说下去,他知道自己推不下去了。
凭晓晓一个人,确实无能为力,除非有人能帮助晓晓,这个人就是阿明。这个短发女人出现在晓晓的朋友圈里,刚开始,两人只是相互安慰了对方,但他们显然有着更多的话题,同样作为性少数群体的阿明也受到了家庭的压力。阿明说,要不我们结婚吧。
阿明也生活在这个城市里,她的家庭更是一个庞大的世家,传统是她对自己家族的描述。自小叛逆的阿明始终留着标志性的短发,如果照此,阿明应该会和自己喜欢的女孩子远走高飞,不过现实往往让人措手不及,当得知女友将要进入异性婚姻后,她再也没有了抗争的勇气和动力。而此时,来自家庭的压力,像一堵墙一样向她围拢来。
那晚之后他们开始不断地“约会”,更多的信息交换,晓晓坦言这样的过程比约会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比异性恋伴侣之间的择偶还要细致。两人一一列出自己的家庭背景,包括自己的职业,原生家庭的构成,自己朋友圈的构成,一条一条地比对。直到它们以某种方式结合——也就是掩盖起来。
真正的观众,其实只有站在身后的父母
当婚礼的主持开始问晓晓那些早已彩排过数次的话语时,他还是忘得一干二净,红色的胸花被聚光灯照得鲜艳而炫目,好几秒过去了,晓晓站在台上居然一句话说不出来,还好阿明提醒了他。回过神来的晓晓赶紧说现在我娶到你很幸福,男才女貌的一对旋即拥抱在一起,台下少不了一片尖叫。一时间觥筹交错,连平时沉默寡言的母亲也流下了激动的眼泪。对于等待了很久的两个家庭而言,这一幕让所有人如释重负,只有相拥在一起的晓晓和阿明心里知道,这才走了第一步。
回想两家人刚见面的时候,尽管做足了事前工作,晓晓依然要面对来自阿明家里的质疑,尤其是晓晓的身高不及阿明,好在阿明及时搬出了商量好的答案,她一一列举了晓晓的好处,尤其是晓晓的家庭背景,这似乎让阿明的家人产生了一种占到便宜的感觉。
父亲出院以后就不断催促晓晓,他也很配合父亲的意思推进着与阿明不温不火的关系,甚至有时要搬出两人的朋友来造势一番。不久后这桩婚姻开始进入实质性的谈判阶段,两家人交换了各自的要求,晓晓阿明也各自配合着,两家人甚至商量好了有了孩子之后哪家来抚养,要孩子这一点也是晓晓和阿明商量好的,原因也很简单,两人都想要一个孩子。
九月末,热浪还没有从这座城市里退潮,晓晓的父母就已经把请帖发到了认识的每个人手上,亲戚从各四面八方赶来,占据了酒席的前列。交换戒指的指令传来,两人机械地取下戒指给对方戴上;接下来喝交杯酒,晓晓和阿明也照办从恭。台下除了到处乱跑的孩子,就是沉溺在划拳与斗酒的男人们,女人们也在无休止地攀谈,不断穿行的服务员端上又撤下一个个盘子……这不过是一场再普通不过的婚礼罢了。穿着礼服的两人站在台上,没错,这就是一场彻彻底底的表演,甚至比平时的表演更像是表演,而真正的观众,其实只有站在他们身后的父母。
我们要个孩子吧
婚后两人保持着各自的生活轨迹,只有节假日才会在对方家里应付一下。晓晓说他们的关系更像是一种合作,两人把自己收入的一部分拿出来作为维持共同生活的基础开销,其余依然是独立的状态。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两年,直到两人的工作稳定下来,晓晓和阿明才决定要个孩子。这是他们在形婚之初就达成的共识。他们检索了各种受孕的方法,按图索买来了医用注射器。使用的时候注射器要拔掉针头,取而代之的是连接一条细细的软管,每次受孕的过程,晓晓都要在自己的房间里准备很长时间,他要把精液用一个量杯收集好,稍作稀释再用注射器吸取,再把它交给阿明。阿明再把吸管连接到自己的身体里,通过注射器将精子送入子宫。
现在,晓晓要应对的,也是这个形婚最后的部分,就是抚养这个孩子,以及如何解决孩子在今后的教育上的各种状况。晓晓很喜欢孩子,说自己要孩子的一大原因是希望自己对未来的生活有个寄托,到了合适的时候,无论主动还是被动,他都准备好告诉女儿事实,并恳请她理解一个时代的无奈。阿明说她倒是很期待未来某个时候自己的女儿能带一个女朋友回来,说不定比她妈妈当年还漂亮。
跟自己的爱人聊完,晓晓又要回到病房与大家在一起。晓晓说无论如何他都会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尽可能成为一个称职的父亲,而不是像自己的父亲那样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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