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访谈对象里,安娜是戒备心最重的一位。“我不知道该不该见你?”这是我见到安娜时, 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和我认识的大多数跨性别女性不同,她的头发很短,手摸上去会像胡渣一样扎手。她的胡子却很多,从下巴一直延伸到鬓角。她穿着白衬衫,因为出汗的缘故,已经能看到衬衫里的白色背心。下身则是西裤、皮鞋,皮带勒住了略微发胖的肚腩。一切都是很典型的男式正装打扮。这让我感到错愕。我怀疑我是否认错了人。安娜看上去,和一个轻熟大叔无异。
安娜今年36岁,自我认知为跨性别女性,同时性倾向是女同性恋。已结婚生子。她说:“妻子是农村人,不太了解这方面,比较贤惠顾家,平常话少,疑心也少。”“我和她结婚的原因,就是这个,因为觉得她不会发现我。”安娜和妻子有一个六岁“正准备上小学”的男孩,两人计划着要第二个孩子。
安娜让我一定要保护好“秘密”,绝对不能让其他人知道她是跨性别女性。我约安娜见面时,她犹豫再三。她要了许多我的个人信息,包括家庭住址、身份证号、身份证照片、学生证和本科毕业证等。还向我询问了我导师的名字、电话。在我们约定见面的前一天,安娜甚至想要临时变卦。在我苦苦哀求下,她才勉强同意。她说她开车接我,我们可以在车上进行访谈。她让我“准备好提问的问题,提前发一份给他。”“最好一次(访谈)解决,不然很麻烦。”
在车上,我拿出我的访谈提纲,安娜却拿出了她提前准备好的讲稿。安娜的稿子写得很认真,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两页A4纸张。但内容却很少关于自己。我们一问一答,像是两个语音机器人,彼此念叨着彼此的稿子。
在这样的问答中,很快我就失去了兴趣。我想换一个场景,也许能打破这样的访谈困境。
我问安娜,你吃早餐了吗。“快到中午了。我请你吃个饭吧,没吃早饭饿死了。”
她反问我:“你喜欢吃日料吗?我带你去一家私家日料店。”
安娜打了个电话预约,就开着车带我驶向城市的西北角。车上的味道很甜,车载香水是橘子和薄荷混合的味道。这辆汽车看起来价格不低,我不是很懂车,于是问安娜。“这车多少钱?”安娜反问我:“这对你的论文有帮助吗?没有帮助的问题,我还是不要回答比较好。”安娜的警惕心超乎了我的想象。一时间,我不知道该怎么突破安娜的防线,只能看着车内“出入平安”的挂饰,在车的行驶中,来回摆动。
也许安娜感受到我失落的情绪,打开了车里的音响,音乐缓缓流出。车载系统显示,这是陈百强的《今宵多珍重》。安娜随着音乐哼唱:“愁绪如何自控,悲哀都一样同,情意如能互通,相分不必相送。”她唱歌的时候,声音和平常说话很不一样。她说话的时候,嗓音厚实。而唱歌却绵细不少,轻轻柔柔像是一团烟雾在空气中散开。
“你唱歌很好听。”我说。
“以前陪奶奶听戏,那个戏班还有人说要收我。”安娜和我说了很多小时候学唱戏的故事。安娜喜欢在舞台前亮相的时刻。她说,登台总是可以“精心又精心地打扮自己”。安娜把音乐关了,立马给我来上了一段黄梅戏《天仙配》。“父王殿前的钟声,敲得人心烦,倘若父王得知晓,触怒天规要犯大罪……”唱完安娜补了一句说笑:“说不定我上辈子是七仙女,被父王惩罚成了男的。”
我似乎找到了访谈的突破口,顺着音乐的话题,我问安娜喜欢什么歌手。她很喜欢蔡依林和邓紫棋。她随口唱出了蔡依林的《我》。“当我卸下光鲜外表,当我卸下睫毛膏……我镜子里的她,好陌生的脸颊……假如你看见我,这样的我,窝在个角落,会闪躲,还是说,你更爱我。”
“这首歌很贴合跨性别群体,我从歌词里,想到了很多受访人。”我对安娜说。
“这和我也很像”,安娜说她很喜欢听歌,因为自己在车上待的时间很长。周末放假时,她可以一整天都待在车里。安娜告诉我车上车下,她可以是两副面孔。她说我如果想知道的话,她可以带我去一个地方。
日料店内人很少, 安娜带我进了店内的一个隔间,她和我脱了鞋,坐在榻榻米上。她的袜子是颜色很深的灰蓝色。破了一个洞,脚趾露出了一个半。我没问安娜要带我去哪,她也一直没提。我们简单地吃了一些寿司,喝了一小瓶清酒。清酒入喉,她舒舒服服地发出了一声感叹。她说,她这么多年,朋友很少。同事除了应酬,不太会私下见面。自己过得比较孤独。
饭后,她带我去了一家干洗。取回一套女式西装,又领着我去一家日用店,买了一双黑色丝袜。她没有开车,一路上闲逛聊天,一块喝了杯奶茶。奶茶她没要加糖,她对自己日渐发福的身体感到忧虑,却无可奈何。办了健身卡,却没时间去。安娜请我去泡脚,她定了一个男性技师。她说女生碰她的身体,她会害羞。按摩时,她再三要求技师力道再大些。她说,平常工作辛苦,身体特别吃力气。
下午七点多,我们吃了一碗米粉。她说,走吧,我带你那个地方。她把车开得很慢,车窗外面是漂亮的桃红色晚霞。但黄昏过得很快,半个小时后安娜把车停下时,天已经变成了黑色。“时间刚好。”安娜说。
周围没有什么建筑,也没有什么人。我开玩笑地说:“是不是要把我抛尸荒野了。”安娜让我在车上等她,她从车后备箱,拿出一个灰皮手袋,提着干洗好的西服和丝袜,走向一间公共厕所。等安娜从厕所出来时,她已剃去了胡子,上身是笔挺的白色的衬衫,外搭一件黑色修身的西装外套,下身是过膝的黑色西裙和黑色的丝袜,胸前是一条蓝白色的丝巾。但略显发福的身材,看上去已不适合这身衣物。
她不好意思地和我说:“衣服小了”。她的声音变得和之前不一样,变得和唱歌时一样绵细。
安娜告诉我,他藏这身衣物,费尽了心思。
她害怕女装被家人发现,因此只买了这一套。每次穿完之后,就送去干洗,下次要穿的时候才去取。一开始,安娜想了各种办法藏干洗凭证,后来安娜找到一家只需要办VIP卡,就可以不拿干洗凭证的店。“这方便多了”。安娜说。她胸前的丝巾,是一次出差国外,给妻子买的。妻子的东西“放在车上,不会(让她)怀疑。”“她最多会以为丢了。”丝袜“也是一次性的”“这次穿完就扔了。”安娜形容自己“一定要毁尸灭迹,不留活口”。她担心一点点小小的蛛丝马迹,就会使自己的婚姻破裂。
车上闷热,她打开了空调。周末,安娜常常在车上度过,因为车上会让她感到自在。
“你在车上做什么呢?”
“什么都不做。听一听音乐,用手机看看电影。有时,会敷个面膜。”他从车的抽屉里, 拿出两张面膜,问我要不要试试。“泰国带回的,毒蛇面膜。”她放下座椅,让我们两都能躺下。安娜说:“每次下班后,到了停车场,我都会习惯放下座椅。靠着想七想八。”
“想什么呢?”
“我会幻想自己是女人。如果我是女人怎么过一天。”安娜美美地向我描述她昨天的幻想(以下是安娜的幻想)。
闹钟设置在八点。但安娜已经在八点前醒来。她枕套上是她的几缕头发。她又嘟哝着,要秃头了。今天去公司打个卡,就要外出接待一个客户。所以她要好好打扮一下,她一边梳着齐腰的长发,一边如此想着。她拿出BB霜、口红、眉笔、眼影盘、散粉。各式各样的化妆品。她告诉自己, 今天妆容要素净,不要太浓。
因为车拿去修了,公司离家不远,安娜决定今天走路去上班。她换上黑色红底高跟鞋。带上一把好看的太阳伞,走出屋门。她告诉自己,不想衰老,物理防晒很重要。但很不幸,走到一半,踩到了半片发臭的烂芒果。安娜在公司放了一双拖鞋,以防自己穿高跟鞋太辛苦。到了公司,安娜换上拖鞋,就用湿纸巾为高跟鞋擦拭。
中午接客户去吃了饭,下午请客户去洗脚。客户是个中年油腻男人,眼神老是在自己的胸部和屁股上游移。他很爱开荤笑话。但安娜已经习惯,还能接上他的话茬。
晚上带客户去唱歌,老板也来和客户喝了几杯。回到家已经很晚了。脸上已经脱妆,油腻腻的。洗了个澡,擦上身体乳,蜷缩在床上,刷抖音。计算着周末的时间,家里给自己安排了相亲。自己不想去,但碍于家人的面子,只好硬着头皮去。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和朋友见面了。同龄的朋友已经结婚生孩,他们的周末时间不是被工作覆盖,就是忙着带小孩出去。很久没有朋友叫自己出门。
稍有困意,涂上眼霜,倒头睡去。一天就如此结束。
“你每天都会这么想吗?”我问安娜。
对于安娜来说,这样的幻想是必不可少的,每天要花“一两个小时去想”。
“是不是很奇怪?像神经病。”
安娜打开了全景天窗,月亮很亮,星星很少。她喝了一口水,说:“像我们这样的人,一直都在躲避,成不了想成为的人,一直在和自己的身体和解。我不可能去做手术,我不可能让人知道。不过还好,我是个同性恋。所以可以去结婚,可以去爱妻子。只是我不喜欢我的‘那个东西’去到她身体里,我希望‘那个东西’不存在。”
安娜告诉我,她有时候会去听听讲经。“人生就是缘起缘灭,从此岸到达彼岸的过程。自己的身体,是上天给的考验。必须要跨越这孤城,才能修得正果。”安娜的目光笔直地透过天窗,看向遥远的夜空。
她湿润的眼眶,看起来闪亮亮的。我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想为她拭去眼泪。她拿过纸巾,反问我:“是不是我太矫情了?”没等我回答,安娜接着说,等我脱了这身衣服,就不会了。脱了这身衣服,我就是男人,是老公。
听了安娜的话,我很难过。很长时间,我们沉默在车里,不再说话。她按灭了车内的灯,但我能看到她的眼泪一直在淌。时不时她用纸巾擤掉鼻涕。
一个电话打破了我们沉重的氛围,是安娜的妻子,安娜没有接。“要不然我们今天就到这吧,我去换衣服。”安娜拿着之前换下的衣服走回了厕所。等她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一身男人的装扮了。声音也变回了开始时的样子,厚实、响亮。她给妻子打去电话。妻子嘱咐她:“回来给我带碗米粉。”
安娜将那套女式西装递给我。“干洗店关门了,帮我保管一个晚上,明天我来找你拿。”安娜送我回家后,开车而去。我坐在小区的石座上,脑子都是吃寿司时,看到她坐在榻榻米上露出脚趾头的袜子。那双袜子看上去破旧、廉价。而后又想起今天“一次性”的丝袜和她胸口前的蓝白丝巾。“这是爱马仕的丝巾,要好几千块钱呢。”安娜向我介绍时说。
此时,不知道安娜是不是已经到了车库。是不是正躺在座椅上,幻想着另一个自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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