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阳

木栅栏被合上的那一刻,李阳意识到自己被圈在了被告席当中。

左侧,女检察官埋头翻阅着文件;右边,律师们交头私语。法官整理了一下身上的法袍。三座写字台如同三座敦实的山丘。中央空调马力全开,却安静的听不见声音,只有冷气不断拍在裸露的皮肤上。

李阳双臂交叉,试图抱住自己。在他的头顶上方,两个30寸的电视屏幕直播着另一个庭审现场的画面,被告席里同样圈禁了两个男人,一个戴着眼镜,不断摩擦着双手,另一个光头男俯身靠在木栅栏上,显得轻松许多。

女检察官抻了抻手里的资料,把话筒拉到身前,开始宣读起诉书:“……2022年1月某日,犯罪嫌人王某、唐某,伙同犯罪嫌疑人李阳,在某银行,利用李阳提供的银行卡,转移电信诈骗所得账款,共计一万余元,导致被害人钱款无法追回,犯掩饰、隐瞒犯罪所得、犯罪所得收益罪……”

我不认识他们

在李阳的记忆里,那天他按照约定刚到银行门口。唐、王一眨眼就出现在他身后,两人戴着口罩,一身黑衣黑裤。

“你就是李阳吧,我是荣荣的男朋友,这是唐经理。”王某上前跟李阳搭话。

不等他有所回应,唐某便开口催促:“东西都有了吧,我们快点。”

按照之前跟荣荣的约定,李阳自始至终相信自己仅仅是来帮忙“走账”的,从口袋里摸出银行卡,唐某继续催促:“把你支付宝给我,快点。”

李阳心想这人讲话这么凶巴巴,哪有这样当经理的。唐某先是对着手机上下操作了一番,让李阳检查支付宝到账了没有,又嫌李阳操作太慢,便拿了他的手机摆弄起来。随着“叮”的一声提示音,支付宝的钱提现到账了。

唐某抬手指向银行柜台,说:“你们快去,把钱取了。”王某走在李阳身后,一前一后,像是押送他。两人差了10公分的身高,李阳只能暗自念叨,这种人也能交到女朋友?

“麻烦你,请看一下镜头。”柜员提醒李阳,完成这一步才能把业务流程走完。

“好吧。”李阳长叹一声。接过一叠钱的时候,不等身后的王某有所反应,李阳一股脑把钱塞给对方,他只想着快点结束,不想再跟他们纠缠下去了。刚才唐某抬手的时候,露出了衣袖下面一段不完整的纹身,李阳从一开始的不适转变为厌恶。至于取出的钱到底是一万零多少,他也懒得去数,反正不是我的,李阳心想。

检察官宣读起诉书的时间,与李阳取钱交割的时间几乎相同,短短几分钟,他的命运便被扭转了。

检察官继续宣读,唐某小学文化,于2019年伙同他人组织电信诈骗,非法获利六千余元,犯诈骗罪,由于当时系未成年人,判处拘役六个月。

听罢,李阳忽然来了精神,撇向头顶屏幕里的另一个庭审现场,光头男就是唐某无误,前科在身,怪不得坐在被告席里那么自然。

“你认识画面中的王某和唐某两人吗?”法官清了清嗓子,向李阳抛出问题。

“噢”,李阳本能地应答了一声,法官以为没听清,用手掌拍打了两下面前的麦克风,示意李阳大声些。这跟上课时回答老师提问相比可太不一样了,律师在开庭前交代,法官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

李阳俯身靠近话筒:说:“我不认识他们。”算上这一次隔空审判,他也只是第二次见过这两人,压根谈不上认识。

李阳在心里苦笑一声,跟这两个不认识的家伙,卷入了一桩刑事案件,这话说出来不止律师,就是最亲近的人都觉得难以置信,可就是真实发生了啊。

“我是说做受到底是什么感觉?”

取钱的事情发生在一月份,李阳不想再跟荣荣提及取钱的过程,只是轻描淡写回了句,“这忙帮完了,别找我了。”

回到学校,接下来是为高考复习的冲刺,李阳已经是二战了。补习班里的同学,也从之前有说有笑变得严肃起来,毕竟谁也不想再有耽搁,每日上课、下课,自习,周而复始。星期天,包括李阳在内的所有住校生会得到半天休假,机械重复的生活持续到三月的一天,李阳的手机响了,显示来自固定电话播出的号码。

“你是李阳吧,我是xx派出所的张警官,有事情找你”。电话里一个中年男性的声音说道。

“噢?找我是有什么事吗?”一听是老家所在地的派出所,李阳以为是家里人有了麻烦。

“电话里不方便说,现在请你来派出所协助调查。”

放下电话,李阳埋头想了很久,也拼凑不出所以然。第二天,他向老师请了假,只身带了手机就出发了。

只有辅导老师知道他要去接受问话,至于旁人,李阳一个字都没提,回头来看,这在无形中帮了他。

李阳老家在远郊,从市区坐公交车去属地派出所,一路上摇摇晃晃好几个小时。李阳有些累了,派出所自报姓名后,双手攥着手机,仰靠在椅子上。

不一会,电话中的张警官出现了,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跟张警官沿着走廊前进,穿过两扇铁门,七拐八拐,在一个办公室停下来。旁边有另一个年轻的警官已经就坐,在放满文件的办公桌上辟出一块角落,等着他们。

张警官一眼看穿李阳的紧张,试图安抚他,说,“你还是学生吧。”

“我是,现在还在xx学校复读,准备高考。”李阳答。

张警官放慢了语速,说:“我们只是找你了解情况,只有你说得越详细,我们才能帮到你。”说罢,又指了指李阳还攥着的手机,让他交给另一个同事保管。

接下来,张警官向李阳询问了三个月前,那次取钱的经过,他一边说,旁边的警官就不断地敲击键盘,把交谈记录下来。

“你不认识他们,为什么会答应帮忙取钱。”张警官抛出问题。

“我只是答应给我闺蜜帮忙。”李阳顿了顿,说:“我有个玩得好的女生,荣荣,她说她男朋友是做小额贷款的,一直问我要不要办,我说不办,我哪有钱还啊,她又让我帮忙,说是拿我的卡走账,帮他完成任务。”

李阳抬手指了一下桌子上的手机,在张警官的注视下,李阳把他和荣荣的聊天记录翻出来。他们是在补习学校认识的,李阳住校,荣荣是走读,两人交往仅限于课余时间。

“她就一直求我帮忙,我又觉得……”李阳欲言又止。

年轻的警官像伸懒腰一样抬起双手示意李阳,张警官也说道:“你不说完,我们没法帮你。”

李阳想了一会儿,把跟荣荣之间的交往和盘托出。

当时是2021年秋天,李阳住校,荣荣是走读,原本两人在补习校的交集,仅限于教室里的公共课。李阳刚来的一个月里,只是跟荣荣打了几个照面,直到一次课间,同教室的一个男生主动凑了过来。

“听说你有男朋友啊,带来给我们见识一下啊。”男生一边说着,脸上浮出坏笑。

“我……我有没有男朋友,关你什么事啊。”

看到李阳激动起来,围观的几个人咯咯咯窃笑不止。李阳又是生气,又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作为外乡人,他向来和城里人不沾边的,只有网上买来的几件服装,赋予他一点点体面和自信,宽松的衬衣、略微向后梳起的头发,倒也成了一些人梦中情受的样子。

“对啊,人家有没有男朋友关你什么事啊。”荣荣的一句话,把在场人的注意力吸引到她身上。

围观的几个男生散去,李阳和荣荣也有了正式的交集。李阳的确有个男友,两人同城却像异地一般,他每天都会给李阳发信息,李阳在学校里把手机弄成静音,为此没少被男朋友抱怨回复慢。荣荣听到,也哈哈大笑起来,她说她也有一个男友,整天忙这忙那,两人平时只能靠手机联系。

一来二去,话题渐渐多了起来。到了十二月月底的时候,荣荣找到李阳,问他能不能帮个忙,她说男友在做小贷业务,年底要冲业绩。李阳拒绝了,借这笔钱干嘛?他的父母也都是在城里务工,没这个需求。过了几天荣荣又提出来说,不必贷款只管走账。

“所以你就这样答应帮他们取钱?”张警官问。

“对啊。”李阳说,“她之前也帮过我,而且我说了不办业务不借钱,她说可以。”

年轻的警官说:“看来,你很看重嘛,但是你们这种,我是说做受到底是什么感觉?”

“啊!?”李阳被问懵了。

张警官把话题拉回来,对李阳正色道:“我们已经在调查这起案件,你现在已经涉嫌犯罪,那两人是主犯,你是从犯。”

听到犯罪两个字,李阳像是被淋了一身冰水,从发懵迅速变成发抖,尤其是听到张警官说可能会坐牢的时候。

“那我怎么办?”李阳急了,都快哭了出来,说:“我只是个学生啊,从来没人教过我这些,而且我一分钱也没有拿啊!”

张警官说:“考虑到你主动到案、属于自首情节且还要继续读书,现在给你办理取保受审,随时听候我们的通知,另外,你需要协助我们抓获你说的那两个人,这样属于立功,我们可以向检察院申请,给你减轻或者免除刑事处罚。”

交谈的间隙,年轻的警官已经把刚才的笔录打印了出来,还连带着拿来一张取保候审的通知书。

前任与学长

李阳记不清,那天他录完口供后到底怎么回去的,该向谁说呢,又能说什么。从派出所往家里走的时候要路过一座大桥,他在桥边坐了许久,三月春风呼啸,已经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无语”的事情了。

也就是几年前,李阳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他身高不到165,军训的时候跟着前排的女生站在一起,辅导员差点没分辨出来,说他“声音细细的,像个女孩子。”

学校在郊区,附近有一个很大的公园,周末的时候,他会约着和几个同学一起去散步。有天周日,他提前回寝室拿东西,下午学生都还没返校,偌大的寝室楼里不见人影,只有零星的脚步声。刚打开门准备进去的时候,一个高年级的学长凑了上来。

“李阳?”

“啊?!你有什么事。”

“你就是李阳,我看到你很久了。”对方靠近了,刻意压低了声音,说:“你是不是gay?”

见李阳没有反应,对方恢复了原先的声量:“你不说,我就当你默认了。”

“那你想干嘛?”

“不想干嘛。”

“不干嘛,那你为什么找我。”

“你要不答应我,那我就把你是gay的事给你全班讲,我在学生会有的是时间。”

李阳沉默了一瞬,“……那怎样你才不说。”

对方也顿了顿,“我可以不说,但你要和我做一次。”

丢下一句“你自己考虑吧”,学长不见了,只剩李阳呆坐在寝室。果不其然,之后的几周学长借着检查的名义,有意无意出现在李阳面前。

他是看上我,还是单纯地想做,李阳没有答案。告诉辅导员?告诉家里?不行不行,李阳一一否定了可能的举措,李阳只嫌自己太弱。

在一个周日的下午,两人在学长的寝室里滚了床单。反正做一次就做一次吧,也没什么损失,李阳试图再最后安慰自己。之后的一个学期,那个学长再没来找过他。

李阳家所在的镇子,离市区大概四十多公里,大部分人都进城务工了,马路两边都田地荒着,露出半人高的野草。不出意料,家里没有人,显然父母都在工作。李阳先给母亲打了电话,说自己遇到一点纠纷。

“被骗走了多少钱?”母亲在电话里问。

“一万多。”

“这我们家解决不了,你自己想办法。”母亲说道。

隔着听筒,李阳感受到了扑面的寒意。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接着他打电话给一个在城里工作的表姐,表姐说,你没有得一分钱,要抓你早就进去了,现在要做的最大限度帮助警察抓到两个人。

他继续给几个要好的朋友打过去,不断地安慰让李阳稍微缓过来一点。其中一个男生提了一句要不要告诉那个人,也许那个人会帮你。

李阳赶紧打断:“你再提那个人,我们朋友就别做了。”

那个人,自然是李阳的前男友。两个人同城异地的关系维持了一年多,在补习学校里,李阳越来越觉得两人走到了尽头。他在学校一周七天,只有周末才有半天的休息时间,跟几个同学出去买了点东西。

晚上就接到男友的质问:“今天你去哪玩了。”

“我没有去哪玩啊。”

“没有?你骗我。”

李阳不明白,那个人是怎么掌控自己行踪的。说罢,对方发来一张截图,上面显示了他的步数,方才恍然大悟。应该是两人见面的时候,趁李阳不备把他的手机记步作了关联。

李阳受够了,他再也不想被人牵着走了,果断选择了分手。但是那人不依不饶,总是跟李阳的朋友打听他的近况,对他们说,“还爱着他”。卷入案子的事情,在几个朋友间传来传去,又传到了前任那里。

前任发来信息:“听说你有麻烦了。”他继续说:“你说,我可以帮你的。”

庭审现场

李阳完全不想搭理,把号码拉进了黑名单。

过了一会,李阳再次收到消息:“你看,这就是你不要我的下场。”

前任继续换了一个号码发信息,李阳把手机设成了飞行模式。

“从轻判决”

庭审现场,检察官宣读起诉书之后,审判长问询律师有没有意见,得到否定回答以后宣布开庭中止,检察院这边已经准备了认罪协商,这是检察官和李律师讨论过后确定的方案。李律师是法院指派的,每个被告都指派了一个,签了认罪协议,对李阳意味着能够最大程度避免以原先被公诉机关严重的罪名在法庭上遭到定罪,而代价是不能对判决结果提起上诉。

但最后的量刑,法院的判决,律师争取判二缓二。最高检在关于办理电信网络诈骗等刑事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意见中明确,提供信用卡、资金支付结算账户、手机卡、通讯工具的行为可以认定为共犯。但是对犯罪集团中起次要、辅助作用的从犯,特别是在规定期限内投案自首、积极协助抓获主犯、积极协助追赃的,可以依法从轻或减轻处罚。

协议被送到李阳面前,检察官颇有微词:“李阳,你电话三番五次关机,我们联系不到你,这样的态度对争取轻判很不利。”

李律师也说:“多次联系不上你,这让我很难办啊。”

从做完笔录的那天起,19岁的李阳注定要独自承受这一切。还有不到三个月高考,坐在教室的他盯着窗外,外面一天天热了起来。更大的问题是,荣荣已经离开学校了,这些复读生都是社会考试报名高考,学校并不怎么在管理上抓紧。

张警官的话每天都在耳边激荡,半夜,窗外的一点点动静也会把他惊醒,不止一次臆想那是两个坏人要来报复他。打开飞行模式,给朋友发信,关上,再等待。

在朋友的提醒下,他试探性地给荣荣发信息,

“你和你男朋友还好吗?”

“早分了,不想理他。”

“那你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工作呗。”

荣荣离开学校去了外地,她没有准备高考,而是找了一份新的工作。就现在的情况,要她主动联系前男友,几乎变得没有可能。

临近高考的一个月,李阳变得浑浑噩噩,他设想最坏的可能,是有罪判决比录取通知书下达更快。他问李律师,当初骗他入局的两个人如果抓住会被关多久,等了好一会,李律师回复,不会多久,因为那两人也只是负责取钱的下线,俗称车手,真正管理诈骗集团的另有他人。

当初那些人用来转账的手机号,支付宝全都是预先准备好的,即便当初资料都已经交给警方,也无济于事。要自首,要立功,李律师提醒他,既然被拉下水的,李阳决定一定要把那两个人揪出来,哪怕把自己搭进去。他要赌一次。

“你男朋友在做什么事情,为什么警察要找我去谈话。”李阳质问荣荣。

“我哪知道啊,他当初也只是叫我帮忙,再说了这也不是我干的。”

“如果不把你男朋友找到,我们都得被抓进去。”

“凭什么啊。”荣荣有些急了。

“因为当初是你让我去帮忙的,如果不把你男朋友找到,我就只能说主谋是你。”

发完信息,李阳把电话切到了飞行模式。过了好几天,他再打开手机数据模式,是荣荣发来一连串质问他在人哪的信息,他想回,却发现对方已经把他拉黑了。

不过这已经无所谓了,李阳已经记下了荣荣的手机号,并且交给了张警官。一个人在情急的时候,会第一时间联系谁,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了。

高考在六月初如期而至,李阳没考好,他已经尽力了。那几天,他又收到前任发来的照片,暗示去他家里找过他,索性他借住到了朋友家,等待七月份开庭。

在开庭前,李律师约他会见一次,因为联系不及时,他又迟到了。

李律师有点不高兴,说:“你这样总是迟到,法庭上面我怎么向法官陈述。”

“你相信一个人最倒霉的时候,会是怎么样。”李阳没有顾虑一股脑把所有的事情说了一遍,他觉得已经没什么好失去了的。

前一年高考,他以500多分的成绩,考取了上海一所大学的艺术设计专业,和录取通知书一起到来的,是每年4万的学费。母亲看了一边摇头一边叹气,李阳主动提出,可以再复读,第二年再考。

法庭审判中止的时间里,李阳签完了认罪协议,大家回到各自的座位前,李律师向法官提交了一份辩护意见:

李阳的父母小学文化,常年进城务工,家庭收入低于当地农村居民收入平均线。李阳在中考成绩优秀,考取市重点中学,就读期间,在外打打工挣取自己的生活费。李阳于2021年参加高考,原定被上海一所高校所录取,因为家庭无力支付学费而不得不放弃。在本案中,李阳受朋友误导,无主观犯罪动机。鉴于李阳在本案中主动到案,属自首情节,且帮助警方抓捕另外两名犯罪嫌疑人,属立功情节,请法庭结合以上事实,对李阳从轻判决。

这不到一页纸的陈述,对李阳而言,仿佛千斤重。

“铛、铛。”随着法槌落下,审判告一段落,他终于睡了一个好觉。八月,李阳等到了判决结果,拘役两个月,缓期四个月。至少他不用再担心失去自由的痛苦。

不到400分的高考成绩,让李阳着实有些难受,他想了想,填了几所专业排名靠前的大专,学校在武汉,无论生活成本开支学费,都比上海这样的大城市要低。“至少不要影响我以后专升本考试吧。”李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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