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月，达尼像往常一样走进社区办公室，打开那台经了几手的旧电脑。早上八点，社区办公室里总是很安静。管控的政策还没有停止，居民几乎不来社区活动室了。达尼准备煮杯玉米须水喝，这是坐在对面的大姐传授给她的养生秘籍。大姐说，“社区工作一定要养好身体，不然真会被气出病来。”
刚把养生壶插上，电话响了。是社区领导打来的，“街道让你过去一趟。”达尼喜出望外，之前街道把她安排到社区工作，这还是第一次主动打来电话，难道是准备让自己回街道？达尼立刻把这条好消息分享给女友。
一头齐耳短发、时常梳理成油头的达尼走进街道熟悉的办公室时，却被领导告知，有人反映达尼和社区男居民有不正当男女关系。听到“不正当男女关系”，达尼没忍住，笑了。
一个拉拉，怎么可能和男居民有不正当关系？达尼暗想。
“浓妆艳抹”
1991年出生的达尼一度认为自己是幸运的。在2022年就不断延后的省考前，她于2021年突出重围上了岸，被安排到街道工作。这个街道的办公地点占用了八个门市房。打通后，靠南的一侧连成走廊，外墙粉刷成白色。达尼去报到的那天，特意穿了面试时新买的女士衬衫和长裤。按照指示牌，到了领导办公室门外。她敲敲门，一个男人的声音传出来，“请进”。
领导看到达尼，愣了一下。等达尼简短地自我介绍，领导站起来，握了握达尼的手，“你来之前，我们专门开了个会，把你安排在民生科。”领导把达尼送到了另一端的民生科老年办。领导推开门，里面坐着三个人。领导对其中的年轻男人抬了抬下巴，“肖科长，这是今年考到咱们街道的。你们认识一下。”这位被称为肖科长的年轻男人站起来，有些迟疑，“不是说来一个女的嘛？怎么来了个小伙子？”达尼忙说，“我是女的。”肖科长笑了，“你看起来比我还爷们呢！”另外两个大姐附和着笑起来。办公室的气氛一下子活络了。
街道工作的开场白，是从大姐们聊自家孩子开始的，而聊天的结尾总是落在给达尼介绍男朋友上。当时街道的疫情管控因为有了经验，安排起来井井有条。而且天气暖和，除了定点检测核酸外，达尼最主要的工作是给居民送报刊、组织义诊。喜欢参加这些活动的社区居民是比较固定的，达尼很快被大家熟识。她常被称为“跟小伙子一样的那个女孩”。
一天，一位来咨询居民养老的老人走进办公室，看到达尼就叫“肖科长，我有事来找你。”达尼的办公桌距离门最近的，所以被老人错认。达尼忙说肖科长在里面。那天送走老人后，肖科长对达尼说，“你喜欢留短头发也无所谓，但好歹把微信头像换成女的，不然连领导都以为我们办有个男办事员。”肖科长之前已经提过两次，达尼拗不过，找了张浓妆女孩的图片做头像。
达尼用了两天“浓妆艳抹”的微信，自己受不了，后来又申请了一个新的。这个“浓妆艳抹”的微信专门用来工作。为此，达尼在转移微信好友的过程中，损失了三四十个拉拉好友。
在街道工作的平静日子被入冬的疫情反复打破了。街道大部分工作人员被安排到社区支援。达尼被安排的社区有六十余栋楼、近一万六千多人，是大社区，也是老社区。鉴于达尼和居民接触的经验还停留在送报刊和解答疑问的层面，所以社区只给她安排负责五栋高层楼。
达尼不太走运，辖区内的一户被检测出阳性。2021年年底，按照规定需要对整栋楼封闭管理。如果是多层，一栋楼的居民有48户，但高层一栋楼是432户。达尼看到如此庞大的封闭人数直接懵了。
社区领导对达尼说，这比2020年时轻松多了。她只需要联系一些卖菜、卖奶、卖肉、卖日杂等生活用品的商贩，把电话和微信发到居民群里，这些商贩会把居民定的菜送到楼下。达尼再组织志愿者每天送一次就可以了，而志愿者也是街道安排下来的。
听起来很容易，但居民的情绪会随着封闭的时长成倍增长。在封闭第五天时，达尼记错了日期，在居民群里说还有一天就可以解除封闭。群里一片欢声雀跃。到了第二天早上，达尼才发现算错了日子，忙在群里道歉。
原本还是比较理性的声讨，“既然说好了今天解封，大家也都准备好了，还是解封比较好。”“再不解封，公司就把我开除了。”“我家小孩一直在同学家，我昨天答应他今天把他接回来了！”达尼只能道歉。结果越道歉越引来骂声一片。有人开始讥讽，“你还是不是个男人！”立刻有人说，“她是女的。”“男的吧？女的能穿成那样？”
不过就是记错了解封的日期，达尼在封控群里还道了歉，加上之前每天都帮着买菜买药，她觉得自己挺尽力。哪想到刚解封两天，达尼就被举报了，还举报到了街道。说她和三单元的一个男居民有不正当男女关系。
听到肖科长说完，达尼琢磨了半天，恍然大悟，“我知道那个男居民，他和父亲一起生活。他父亲的社保卡丢了，那天补办的社保卡托我取了回来，又按男居民的要求买了一些菜。给他们爷俩送了过去。”
“居民说得清清楚楚，别人家都是志愿者送菜。只有这一户，是你亲自送。”肖科长用手指点着桌面。“当时志愿者都走了，我自己拎上楼的。估计是被人看到了。”达尼解释，可肖科长似乎并不想听。
“肖科长愣了”
达尼和肖科长的关系并不好。
民生办一共四个人。两个已经四十多岁的大姐，三十岁出头的达尼，以及比达尼大三岁的肖科长。达尼刚来民生办不到一个月，肖科长说请大家喝奶茶。他让达尼添加购物车，自己选自己的，然后一起下单。肖科长点的最贵，三十二块钱，金桔养乐多加椰果。大家喝上之后，达尼问科长，是微信还是支付宝？肖科长一愣，然后笑了，“你是不是用了优惠券？多少钱？”达尼没想到肖科长连优惠券的钱都要扣下去。
达尼的收入有点低，肖科长也高不到哪里。但达尼看不起肖科长，也许这一点表现得有些明显了。一次区民政科组织开会，肖科长偷懒，安排达尼去。达尼故意穿着特别男人的衣服。到了会场，达尼皮肤白、瘦，透着帅气，在一群男男女女中格外引人注目。果然，区领导问达尼几个问题，她故意回答不上来。领导便问，肖科长怎么没来开会，达尼迟疑一下，“他应该在办公室里吧？”在所有参会者面前，区领导直接拿出手机给肖科长打电话，让他过来一趟。
达尼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散会后，她直接回办公室了。但肖科长连着几天都阴着脸、不怎么说话。大姐有一天又想喝奶茶。还没等达尼回应，肖科长说，“上班呢，喝什么奶茶！”
达尼这次被举报，肖科长不肯罢休，“你就送医保卡？居民会把你举报到街道？”言外之意是，多少有点什么事情被人抓住了尾巴。达尼表示可以和举报的居民对质。肖科长冷笑了一下，“你回去好好想一想。想好了这几天再回来找我。”
达尼没什么好想的。没做过的事，她不怕。但她也想知道是谁举报的自己。琢磨了很久，最终锁定在两户人家。一户是非要下楼扔垃圾，达尼安排志愿者去帮忙，这户人家也不肯。还自己撕开封条，下了楼。到了楼门口，发现楼门已经被用专门的铁皮围挡封闭了。于是破口大骂了半晌，没人理她。
另一户则是要买一种药。志愿者走了两家药店，都没有买到。因为还有别的人家在等着，便没再找，而是答应明天继续找。这户人家发现收到的菜包里没有药，质问达尼是不是见死不救？达尼安抚，对方却不听，反复强调已经没有药了，不然就让他们出去自己开药。达尼请示了社区领导，同意让他们去医院开药。可这户人家又不肯去了。
其实达尼更多的是在想另一个问题，肖科长打算针对自己到什么时候？但在肖科长把达尼叫回街道三四次后，达尼不耐烦起来。而且肖科长还下了最后通牒，“不拿出证据，就先回家休息。想清楚了再回来上班。”达尼索性说了实话：自己喜欢女人，而且还有一个女朋友。
肖科长愣了。
“好好锻炼”
达尼重新回到街道上班了。
2021年底到2022年初的疫情防控效果不错，街道给每个科一笔奖励。民生办分到八百块钱。肖科长拿到奖励，在办公室里既像是对大家说又像是征求达尼的意见，“咱们办就达尼去了社区，其他几位同事考虑到年纪、家庭、工作等等因素，没安排去社区。但大家齐心协力，攻克了难关。街道给大家的奖励虽然不多，也是犒劳大家的心意。大家是不是同意，用这点钱聚一聚？”
当天，四人去了一家名为“锅包肉”的东北菜馆，点了八九个菜，才花了不到三百。肖科长提议不如用剩下的钱去唱K。两位大姐立刻兴奋地表示赞同。达尼本不想去。一来两位四十岁的大姐聊得来，自己插不上话，只能和肖科长“配对”；二来肖科长喝了点酒，话特别多，达尼本来就话少，她不想和肖科长再起什么冲突。但两位大姐一左一右把她架上出租车的后排，肖科长也顺势坐上了副驾驶。
四个人，肖科长非要开个大包。肖科长说剩四百多块钱，花不完，还去买了几瓶啤酒和一个果盘、一桶爆米花。肖科长心情似乎很好，难得大方地说，钱不够的话，他可以贴一些。后来达尼才知道，只有大包房才有独立的卫生间。
两个大姐一开始不好意思唱。肖科长打头阵，唱了一首，大姐们就放开了。在大姐们的鬼哭狼嚎中，肖科长和达尼喝酒。达尼酒量不佳。喝了两瓶后，达尼晕乎乎地走进洗手间。
就在达尼拉开洗手间的门准备出来时，肖科长忽然趁这个机会挤了进来，达尼有点晃悠，准备侧过身子出去。肖科长忽然推了她一下，然后反手关上门。达尼不知道一切是怎么能发生的，她只感觉到肖科长的手用力地捏住了自己的胸部，甚至自己穿了束胸，都没能阻挡住着这一握。达尼疼得叫起来。疼痛让她清醒了。
达尼开始挣扎，把肖科长推倒了。肖科长先是惊讶，然后笑起来，“旺仔小馒头吗？你到底还是个女人。”达尼已经愤怒了，可恐惧更多。达尼有些发抖，不知道如何反击，这是她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肖科长笑着爬起来，一把搂过达尼。达尼扇了他一个耳光，然后从洗手间跑出来，直接跑出了KTV。
第二天，达尼犹豫了很久，到底去上班了。她不上班怎么办呢？可是进了办公室，两个大姐的眼神里透露出一种陌生感，似乎达尼变成了另一个人。接下来两三天，两位大姐在办公室里都很安静。直到周五，肖科长说，要安排达尼去另一个社区调训半年。办公室里的空气先是紧张，后来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而达尼的疑惑，一直到她来到社区后，社区领导和她谈话时，才解开。“听说你喜欢女人？我们这里是社区，让你过来调训，也是有道理的。希望你能珍惜机会，好好锻炼。”
“一顶披肩假发”
达尼在社区的工作并不复杂。除了社区领导对达尼的态度有些不好外，并没有特别多的压力。直到两个月后社区领导到届，需要居民进行选举时，矛盾出现了。
按照规定，竞聘社区领导有个自荐的过程。原本的社区领导年纪大了，首先表态不参与这一次的竞聘。于是申报这一次竞聘的，只有社区办公室一位年近四十岁的女职工。但竞聘还需要一个人来报名。达尼成了这个炮灰。
是原本的社区领导动员达尼，说她只是过来锻炼的，竞聘不上也没什么，过一段时间就回去了。“而且这也算一个机会，可以展示一下自己。”最后还跟了一句，“毕竟只有达尼是社区里面唯一一个大学生。”达尼被说动了。她心里有些希望，据说竞聘是居民投票，万一成功了呢！
达尼后来才觉得，自己真不应该抱着这样的想法。从始至终，达尼一直被定为在“炮灰”这一角色。偏偏她有了幻想和目标，也与自己在心里一直瞧不起那位报名竞聘的大姐有关。那位大姐是卫校毕业，不知道怎么就成了社区的工作人员，而且一干就是十多年。达尼并没有深究这件事。她反而认为，大姐在这十多年里没有什么突出的贡献。而达尼在来到社区后的两个月里，就完成了社区信息栏的建设，居民都交口称赞。
竞聘演讲是面对三十名社区代表进行的。大姐挺掉链子，张口结舌地讲不清楚。达尼则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演讲后，有一天的时间进行居民投票。票箱就在社区门口，有一位工作人员负责发票，社区居民路过就可以领票、投票。投票是不记名的。投票结束后的唱票是公开的。达尼比大姐少了一百多票。
在所有人看来，大姐当选，没有任何疑问。只有达尼接受不了。达尼那几天上班觉得抬不起头，大姐倒很高兴，每天进出都哼着歌。其他人则开始恭喜大姐，希望大姐走马上任后，对自己能多加照顾。达尼受不了眼前这一切，她去了街道的主管部门，反应这位竞聘成功的大姐在疫情防控时称病在家，这样的人怎么能成为领导、为社区居民做好服务呢？
主管部门的领导沉吟了一下，问达尼一，“选举投票是不是公开进行的？投票有没有什么问题？”达尼愣了，半晌才回答，“应该没问题。”领导没再多说什么，只说如果有情况，会给达尼反馈。
达尼没想到的是，街道领导把达尼反应的问题直接通告了社区。社区领导则把这个问题反映给了竞聘成功的大姐。大姐直接在办公室里问达尼，“你是年轻人，你对我有意见，可以直接和我说。现在竞聘的公示期过了，你去街道反应我的问题，是不是恶心人！”达尼懵了。
大姐却跟点燃了的鞭炮一样，噼里啪啦地爆炸了，“你才来两三个月，你怎么知道我以前怎么为居民服务的？你跑到街道去说我在疫情的时候请假，你知道我那个时候累得腰椎间盘突出犯了，下不了床、走不了路嘛！你就参与了一次疫情管控，我从2020年到现在参与了多少次！”
“再说，”大姐又顿了顿，“社区领导竞聘，也要找个正常人。你一个女的，天天打扮得跟男的一样。女的就要像个女的。”达尼被数落得哑口无言。其他几个同事则笑了。达尼沉默了几分钟，在一片安静中，走出了社区办公室。
达尼不想去社区上班了，但要回街道工作，就要去向肖科长低头，更让她从心底感觉恶心。
左思右想后，达尼提出了调动申请。她主动调到没人愿意去的市郊社区，那里几乎都是农民。达尼想，也许在那里可以重新开始。不过心里没底的她还是买了顶披肩假发。收到假发那天，达尼在洗手间戴上后，感觉很别扭。她不敢让女朋友看到。
达尼捏着那顶七十多块钱的假发。一阵安静后，她手一抬，那顶假发被扔进了塞着用过的姨妈巾的垃圾桶里。她想最后试一次，不行的话那就辞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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