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香在四月绽放

我的高中历史老师让我们买来日记本,他要求我们扮演过去的人物。他说,这是为了锻炼我们的想象力。

“不单单是历史上的名人,任何人,平民或者贵族,老人或者小孩儿,男性或者女性,都会是很好的锻炼。”他说。“想象一下,你是一个名叫米娅的德国少女。在1989年11月9日这天的寒冷的清晨,你的妹妹将你叫醒,她告诉你柏林墙不见了。想象一下,这一天会发生什么,在你身上会发生什么,然后写下你的日记。”

全班同学开始齐声低语,我们揉着眼睛,打着哈欠,摆弄自己的裤脚好像那是一条裙子。我们想象,假若我们生活在东德,我们会满心雀跃——我们会上更好的学校,和家境更为优渥的男孩儿谈恋爱。假若我们生活在西德,那这就会是让人烦躁的一天,因为我们不得不应付那些投奔而来的穷亲戚。

关于角色的选择,我们中的大部分有一套自己的规则:中国的大于西方的,富有的大于贫穷的,因为这样更易于写作。然后,当然,我不属于他们中的一份子,基于历史,我渴望更有攻击性的半真实的故事。

在这些故事中,最让我满意的是,在1637年,我假扮成一名生活在荷兰阿姆斯特丹的小男孩儿。

“我是一个女仆的私生子。”我在日记本中写道。“我的父亲是一个郁金香商人,他很糟糕,各方面都很糟糕,所以他几乎从没赚到过什么钱。他让我住在阁楼的地板上,地板很冷。在夜里,我被冷得无法入睡,我总是透过屋顶的缝隙窥探月亮,然后感到无比的害怕和沮丧。”

在我的高中时代,这个荷兰男孩儿是我为之痴迷的人物,因为某些原因,我在他身上感受到的快乐远比我自己的生活更多。“我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当然,每个人都很喜欢他,没人喜欢我。我看到他和其他的富家子弟在街道上闲逛,远方的风车转啊转,我的肚子好饿,我向花园里的园丁求助,他给了我一个微笑和苹果。”

“没人排挤我,我要着重强调这一点,没人排挤我,他们只是不喜欢我而已。所以我也有机会趁父亲心情好时出入会客厅。我偷走了一颗交易用的郁金香球茎,因为我知道郁金香很值钱,即便为此他打了我母亲一顿。我把那颗球茎放到了阁楼角落的一个花盆里,我希望它能开出花朵。”

“所以。”李老师读了我的日记。“一个半月后,你的郁金香开花了,你把他卖给了酒吧里的一个商人,你得到了一大笔钱,然后你一个人,永远地离开了那里。”

“没错。”我说。

“大约两周之后,在1637年2月4日这一天,郁金香泡沫破裂了,价格一落千丈,你父亲彻底破产,他死在那年春天。”读到这里,他把日记本合上。“你从哪知道的这个词,郁金香泡沫?你应该从没有学过。”

“从电视上。”我说。“我喜欢看纪录片。”

在我察觉到自己的脸颊开始发烫以前,我从他手中接过我的本子,大步走出他的集体办公室。

我在上大学之后丢失了我的日记本,为此我曾多次询问过我的父母。我不害怕他们看到郁金香的故事,但我羞耻于被他们发现秘密——在课堂上,每当早起的我难抵睡意,我就会在日记本的背面,写下我对于那些受欢迎的同学的诅咒,我为自己感到羞愧,因为它们是如此的恶毒和下流。在那些每天充满欢笑的男生小团体中,我希望他们其中的一个被车撞死,另一个落榜,还有一个被我强奸。我在黑色直线中的每一行空隙中不断写下“操,操,操”,还有那个男孩儿的名字(在此之前,我从没有过性经验)。

诚然,这些诅咒从没有奏效。并且,事实上,我才是那个过着悲惨人生的可怜家伙,我在最终考试上发挥得相当差,即便此前每个人都认为我能够考上最高学府。我在一间我不喜欢的学校里度过了我的大学时光,在最初的那两年,我和心理咨询室的外聘老师建立了长期联系,我总是哭鼻子,不管是在图书馆还是淋浴间。然后,后面那两年,我爱上了一个年长我12岁的男性,他从没有爱过我哪怕一天。

现在,我用写作谋生,我不再考虑历史上的人物,而是多考虑那些存在于我记忆中的模糊影像,比如那位姓李的历史老师。

想象一下,他是一名高中历史老师,他已婚,育有一子,他的妻子是我母亲的朋友。他短发,长圆脸,总是穿着一身让人觉得可笑的西装。当我在晚自习胡闹时,他体罚我,用又长又厚的细木板打我的手心。当我缺席于每个人都参与的、高考完之后那个暑假的庆祝活动时,他给我母亲打电话,说他不明白我为什么总是这么不合群。我想和他上床,这是真的,我为他那身可笑的西装感到着迷,我喜欢他的高个子,他的胡子,还有他身上须后水的味道。

我想我不得不以某种极其羞愧的方式承认,这就是我赖以谋生的手艺,是一些可悲的,放纵破碎的,对于被扭曲的悲惨回忆的想象。它们和真菌、孢子一起爬进我的食道,我的肉体混合着痛苦茁壮成长,然后每天都死掉一点点。

我总是质疑我能否成为一个真正的作家,或者说,一个好的写小说的人。至少在与我从博尔赫斯的小说中看到的无穷的绝顶聪明里,我好像一只溺死在大海中的蚂蚁。我不能为了写作而生活,不断追寻刺激,每天起床都换一个枕边人。事实上,当我真正沉溺于迷茫和痛苦时,我会失去表达自我的能力。我变得恼火,为写不出东西恼火,一天比一天火大,我为自己变得越来越普通感到焦虑,最后我只能与自己搏斗:一方面,当我长大以后,我想刻意遗忘自己年轻时候的经历,我不想再提及我的父母,不想再提及小镇生活和遭到暴力、冷落。另一方面,我的一切都来源于此,我,我自己,我的写作技巧,我对情感的把握和对痛苦的共鸣。

还有人是我这样写作吗?还有人像我一样痛苦吗?如果有,他们是否也和我一样,不断陷入回忆里,使得一个个白日梦完美化,复杂化,使自己变得远比生活中的那个男孩儿更加易碎和有魅力。

如果有(当然,肯定会有),我希望我能认识他们,然后亲口对他们说:我们是这个世界上最糟糕的人。至少在写作上,我们太差劲了。

在我成为编辑之后,这种差劲被无限地放大。我告诉那些和我交流的作者,我希望他们的故事这样发展,因为我总是喜欢它们变得更加残忍和冷色调。我希望在里面看到自私,看到自我,和永不妥协。每当我这样做,我对自己的怀疑就会在脑海中回荡:“你确定吗?这样写会更好吗?这样写是真实的吗?”

我必须主动回答,我必须诚实地回答自己。如果我不确定怎么办?如果我做得不够好怎么办?如果我要永远像现在这样可怜地活下去怎么办?

如果我还在那间教室里,如果我的历史老师看到日记本的背面怎么办?我是否在发抖?我是否又在流泪?我拒绝如此,我拒绝总是如此。我指着自己,对自己说,想象一下,你的初中老师认为你有自闭症,想象一下,你一直都想成为那些男孩儿中的一员,你想被瞩目、被重视、被所有人爱。但你做不到。那你做了些什么?你离开了他们,然后去寻找自己的路,你总是比自己认为的更加坚强。

我必须鼓起勇气完成这一切,当我犹豫不决时,我为自己滴眼药水,眨眨眼,然后一遍又一遍地阅读。我的人生如此短暂,正如我所说,我的身体正在一点点死掉,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出现新的问题。在过去的二十五年里,我坚持过着孩子般、青少年般的生活,我坚持做富有想象力的工作,坚持做需要大量注意力的工作。我确保自己足够有趣,确保自己一直在阅读,我知道在很多时候,我需要让那些破碎不堪的回忆连贯起来,让它们更具有故事的质地。然后,多年以后,当有人告诉我我做的不够好时,当我发现郁金香只在4月份绽放时,我可以笑着回答:只有一半是真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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