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月21日,大学毕业后就留在武汉工作的顾萧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顾萧有些朋友在医院工作,但在微博上、朋友圈里,他反而查看不到朋友口中的疾病。紧绷着的直觉让他把车票改签到了1月22日。那是武汉封城前一天。

“有时直觉不会骗人”,顾萧不仅没参加那一次的江滩跨年,还从1月份开始囤口罩。1月22日,登上回家的高铁时,最珍贵的就是行李里十几个N95口罩。

从武汉到宜昌,一路上,顾萧对父母说了数次,“我是从武汉回来的,不要来接我。”但离了婚的父母把接儿子当作一年中仅有的团聚时刻。在火车站,一家三口见了面。只有同母异父的哥哥没有来。

没想到父亲做的第一件事,是掏出一壶酒精,站在半米外,对着顾萧,从上到下,喷了一遍。最后,父亲想了几秒,“把脚抬起来”,然后弯下腰,喷了喷顾萧的鞋底。

一个口罩

从宜昌火车站到乡下的家里,差不多要一个钟头的车程。村子因为拆迁,搬离的人已经七七八八,剩下些中老年人,要么是眷顾乡土,要么不舍乡友。

但推开院门,顾萧还是唬了一跳。母亲的私人麻将社依旧营业,里面两桌人正搓得兴高采烈。见到顾萧,他们扯着嗓门打招呼。面对年年如此的剧本,母亲忍不住喜上眉梢,拽着顾萧,一一介绍,“叫伯伯、叫阿姨!”顾萧本就不喜欢这个环节,而平时都会留下吃顿饭的父亲那天却反常地急着离开。

“你不是说带了口罩回来?给我拿几个。”父亲一边说一边盯着顾萧的行李。顾萧刚拉开行李箱,父亲的手已经伸过来,把里面的口罩掏了出来。他迟疑了一下,留了一个给顾萧。顾萧一声没吭。在他眼中,父亲长久以来是陌生而粗暴的。

1998年,顾萧还不到一岁,父亲就被抓去坐牢。这个家庭只剩下母亲、顾萧,和母亲第一任婚姻生下的哥哥。孤儿寡母的日子刚刚开始第三天,父亲家族中的叔叔、婶婶、姑姑便把母亲拖到大街上打。家里主事的男人不在了,人人打着“帮父亲守护家产”的旗号,想从没怎么读过书、个子仅155的母亲手中把所剩无几的东西据为己有。母亲紧紧地护住了顾萧和哥哥。

前几次,骂得多、打得少,但母亲竟不觉得丢人,擦干血水,若无其事地生活。到了最后一次,没力气还手的母亲到底是被三个亲戚打折了肋骨。母亲明白,再不走,或许连命都没了。只好带着顾萧和哥哥逃去小镇生活。那是三峡旁一个叫做太平溪镇的小镇。一辈子都做厨师的母亲在镇上开了一家餐馆,拉扯着一大两小的生活。

顾萧读到四年级,父亲刑满释放。顾萧很开心,家里终于有了成年男人,不会再被欺负了。可陌生的父亲刚结束牢狱生活,一时找不到工作,看着母亲下班回家忙家务,不但不动手帮忙,反倒找茬挑刺。从外回家,男人如果看到家里垃圾没倒,从发火到动手,也不过几分钟,母亲甚至被打到脑震荡,趴在地上呕吐。

母亲却仍对两个儿子解释,这一切是由于父亲在坐牢期间心理状态不好,再加上流言蜚语和亲戚的一面之辞所致。但这些并没能撑住母亲的第二段婚姻。

顾萧读初中时,父母离了婚。直到顾萧上了大学,父亲才搬了出去。在节假日或春节的时候,仍会回来呆一两天。

父亲带着口罩离开了。顾萧把母亲拉到卧室,“妈,你怎么还让他们来打麻将!都什么情况了!很严重!”“你懂个啥!村里人和你们没法比。也不会手机电脑,不搓麻将,他们能做什么!”母亲不以为然。

麻将是母亲唯一的爱好和消遣。在太平溪镇开小餐馆时,忙过饭点,母亲便会叫上几个人,摆开阵势。前一分钟还是系着围裙、掂着炒勺的烟火女厨,下一分钟就成了眉飞色舞、豪气万丈的“牌桌女王”。

见母亲不肯听,顾萧把剩下的那个口罩给了母亲,“你一定要戴的。”母亲却急着去招呼麻友。顾萧无奈地上了二楼,那是他和哥哥的卧室。

“你不要进来啊”

2020年1月23日,武汉宣布封城。这天一早,顾萧在微博上刷到这条消息,他心里慌了一下,但更多的是内疚和害怕:如果不回来,也许就不会把大家口中的肺炎“带”回家。

更让人怕的是,到家第三天,顾萧开始发烧、咳嗽。这让他不知所措,“可当时的情况,也不敢去医院检查”。

直到三月,冒着风险去了医院,检测后才得知并不是新冠肺炎。他琢磨感冒发烧的原因是回家那晚没有吹干头发。可在原因未明的时候,铺天盖地都是新冠肺炎疫情的报道,身边的儿子又症状疑似,母亲受不了这份担心,索性关了电视。

那几天,自称“社会性抑郁”的顾萧连刷微博的心情都没有了。他隔着门对母亲说,“你不要进来,把饭菜放在门口就好。”母亲不肯,“你不要自己吓唬自己。哪里就会得什么肺炎呢!我都不怕的。”母亲的态度更像是对待朋友。

三年前,母亲绝不会如此。那是2017年6月底,顾萧的手机响了,正在自习室里的他发现那消息是一个截图,来自关系特别好的一个男生的QQ——他在用文字“直播”自己自杀的全过程:“家里没有其他人了,我现在在厕所里”、“用胶带把门缝、窗户缝都密封好,花了不少时间,都出汗了”、“开始烧柴火,不想弄那么多烟,只要有一氧化碳就好”、“网上找到的信息还挺靠谱的,已经有点迷糊了”……

“顾萧,他是不是在开玩笑啊?哪有人会真的直播自己的自杀?”发来截屏的朋友问道。但顾萧看第一眼截屏的时候,就知道这是真的。

“我不喜欢自己的专业,真的考不过了。怎么学都考不过!”好友曾经痛苦地对顾萧哭诉。直到数月后,顾萧也体会到,无论学业还是性取向,都成了坠在他脚踝上的巨石。

顾萧一秒钟都没有迟疑,报了警。可警察赶到时,怀疑家中没人,要等好友的父母回家,不肯破门而入。顾萧在电话这端几乎吼起来,但他并不是那位好友的亲人。

也就是那时,顾萧到底是决定对母亲出柜了。对母亲说出那句“其实我也是同性恋”之前,他猜想只有小学文化的母亲无法理解和接受,也想过干脆自杀一了百了。

顾萧不怕死,觉得死亡不过是一种可以选择的道路。但哪怕死,也不能无声无息,总该让母亲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2017年的暑假,顾萧没有回家,宜昌和武汉之间的距离只有短短的几个小时。到了国庆,顾萧还是不肯回家。母亲很纳闷。尽管顾萧从小就特别独立。读幼儿园时,他被母亲安排到寄宿班。不喜欢寄宿的顾萧找了个时间,溜了出来,自己坐公交车去了姑姑家。这吓坏了幼儿园的老师。

“我去武汉看你。”母亲在电话里说。顾萧愣了。但他旋即下定了决心,向母亲出柜。

自助餐厅里,母子二人聊到顾萧那位自杀的朋友时,母亲忍不住问那个孩子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顾萧语气平静地说,那个同学是同性恋,害怕社会不接受和认可。母亲一愣。

顾萧又和母亲谈了谈家事,谈到了在北京生活的小舅舅,几乎所有的亲戚都知道小舅舅是同性恋。这个时候,顾萧说,“妈妈,我也是同性恋。”差不多高中的时候,顾萧假装开玩笑说,“妈妈,我是同性恋”,妈妈的眉毛鼻子眼睛都挤到了一起,“同性恋很恶心!同性恋是鸡奸屁眼!”

当时桌上摆着火锅和一些肉、土豆。说完这句话的短暂沉默后,顾萧默默流泪了。尽管不知道今后会导向到哪里,至少他已经松了一口气。而这一次母亲没有发火,只是哭得很伤心。

像所有的母亲一样,妈妈马上想到的是“你以后怎么办”。顾萧说,“妈妈,你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你也曾是一个男人的妻子。我相信你非常清楚,假如一个男人不爱他的妻子,这个家庭是怎么样的。你希望你的孩子是成为这样一个男人吗?他会耽误、欺骗一个无辜女性的一辈子。”

顾萧似乎是加大了砝码,又或者是想到了那个朋友。他对母亲说“如果你今天没有来看我,我也会做和我那个朋友一样的事情。”

从中午聊到下午两三点,母亲似乎接受了,她斟酌再三,小心翼翼,又怕不雅,“你是被……还是怎样?”“人是会变的,我们这个属性会一直变化的。”顾萧抱了抱母亲。

可如今,困在家中的顾萧怎么敢抱抱母亲。“你不要进来啊!”顾萧戴着口罩,扭过身,不愿让母亲靠近。

“谁谁谁”

三天后的1月26日,母亲也开始咳嗽。

母子一开始还壮胆式地互相调侃,“不要是那个肺炎吧!”“怎么可能!”等到后来母亲咳得很严重,哥哥也开始拉肚子。一开始一家三口根本没有想到一块去,但新闻上说,病毒会感染肠道。母子三人面面相觑。

谁也不肯聊有关新冠肺炎的话题。捅破这层窗户纸的是村委会。村里都是熟头熟脸,不用特意问,便知道顾萧是从武汉回来的。几个人举着封条来到家门口时,母亲顾不上身体不舒服,站在门口大声吼,“你们要贴可以,必须天天给我们家送吃的过来。”几个人到底是被震慑住了,或许觉得都是乡亲,犯不上真的封家。

新冠疫情蔓延的日子里,顾萧的大部分时间,是和大舅、舅妈,大姑在网上打麻将。住在一楼的母亲则很无聊,不会用电子产品,也不能出门,电视里播的天天都是有关疫情的新闻,不看会恐慌,看了更恐慌。偏偏在这个时候,母亲愈发严重了。

进入2月,母亲烧得浑身无力,一直在床上躺着。而顾箫从2月4日起,便按照公司的要求,在线上开始复工,经常会工作到深夜十一点。加上当时还要写两篇毕业论文,忙得没有时间去更多地照顾母亲。

顾萧的男友远在山东,每天两人开着视频、一起办公。母亲时不时上来给顾萧送点吃的,看到了也不多问。直到一次,视频里的男友穿着内裤在做饭,母亲这才好奇地打量了一眼。

母亲连着卧床了两天,连饭都没力气做,她终于忍不住,走到顾萧的桌子旁边。当时顾萧咳嗽得更严重,一说话或者喝水,就会忍不住地咳嗽。

那天,母亲应该是下了很大决心,聊了一些家长里短,也提到了父亲在疫情里去帮着做交通管制的工作,口罩都不够。“那他也不应该就给我们留下一个口罩。”顾萧有点不屑。“我为了他,还上了一个环。”母亲叹了口气。自从顾萧跟母亲出柜,母亲开始跟顾萧说很多自己的事情,反倒是顾萧很少说自己的事情,害怕徒增母亲的担心。

母亲没读过什么书,写字也不太流畅,特别是在提到与性有关的话题时,总会隐晦,但也能让顾萧明白。

“上环?”顾萧一愣,边咳边吼,“这样的事情要做也是男人去做,去做结扎,为什么要女人做这件事?”听顾萧这么一说,母亲的话匣子就打开了。

“我没有和任何人提过这件事。但如果今天不说出来,心里总是堵着。”母亲担心自己感染新冠肺炎,迫不及待地一吐为快,“其实那个谁谁谁也是同性恋。”母亲说完,顾萧惊呆了,“谁谁谁”是母亲的第一任丈夫,而顾萧的哥哥便是“谁谁谁”的孩子。

“其实,我当时和另一个人有了你哥哥。但我们没办法结婚,我便找了谁谁谁。结婚之前,我也和他说明白了,自己有了孩子。”母亲曾经带着得了皮肤病、上小学二年级的顾萧找过“谁谁谁”。三峡太平溪镇的小医院没办法治好顾萧的皮肤病,母亲就带他去宜昌。“谁谁谁”有一套空出来的房子,母子二人住在那间非常乱的房子里,直到顾萧的病痊愈。

“我是婚后才知道他是同志的。”母亲说他们之间一直都没有夫妻生活。但让母亲接受不了的是,“谁谁谁”的卫生情况非常差劲,不怎么洗澡。一次,母亲出去工作,“谁谁谁”在家里打牌,哥哥掉进了房子后面的湖里,他却连动都没动。

“这么多年了,我都没说过。”母亲叮嘱顾萧,“不要告诉哥哥。”顾萧忽然明白,三年前母亲为什么会一边流泪一边接受了自己是同性恋。

没想到的是,母亲在那天之后,身体慢慢康复了。

我是同志,妈妈是同妻

疫情初期,家里狗狗还活着,后来生病了,但没办法出去带它就医,后来就去世了。

“略微用了些力气”

顾萧在宜昌的日子似乎没什么变化。母亲依旧住在一楼,每天要顾萧下去帮她用手机打开网剧。

变化更多的是母亲。从1月底到3月底,顾萧在家里几乎没听到母亲以往那种不高兴地抱怨,“叫你吃饭不来吃。”把心里话一吐为快后,这个年近半百的女人畅快起来了。

曾经以开小吃店为生的母亲,做饭一直很认真。顾萧却不怎么认真吃,母亲的手艺太好,把他养得很挑食。很多诸如内脏、肉、西兰花、绿叶菜、白菜都不吃。他最爱的是土豆,尤其是母亲炒的酸辣土豆丝。最多的时候,每餐饭都要吃一盆,直到吃出胃炎。

用食物让孩子感到开心,这是一个中国母亲能做的最简单也最重要的事情。以前,母亲总是做好饭叫哥俩去吃,如果不去,就会很不高兴。这一次,母亲吃饭很佛系,“你们俩都玩好了吗,那我现在开始做饭了。”如果有人还没饿,母亲饿了,就会先吃一点饼干。

到了2月底,因为疫情,家里已经没什么菜了。只能靠着院子里种的菜,就着家里的酱,煮一点面条。很多时候,母亲会在一楼的厨房里专心地和面,然后切成一条一条的。顾萧偶尔看到,从母亲的神情里,看得出她很享受这个过程。这让顾萧心里一暖。

我是同志,妈妈是同妻

​(母亲做的菜)

母子关系柔和的背后,是母亲在五十岁时,花很大的力气去接受儿子是同性恋这件事。其实对母亲来说,最难的不是事实,而是她想努力弄明白,顾萧是同性恋,“究竟是不是她没有把我生好?”

一次,顾萧的身体不太好,在医院做检查。母亲一直拜托那个医生检查“染色体”。母亲对医生说,是不是顾萧原本是女孩子,由于她的错误,导致了“变化”。

对顾萧和医生来说,这是一个不重要的结果,因为他们都知道,顾萧的生理上不会发生变化。但对于只有小学文化的母亲来说,却非常重要。

半个月后出结果时,母亲打电话告诉在武汉的顾萧,“我就是想知道是不是我的基因有什么问题,才会导致你出了问题。现在看,不是这样的。”顾萧听出,母亲松了口气。

3月底,顾萧收到公司的通知,要在4月复工。返回武汉前,母亲送他到火车站。昔日人来人往的宜昌站,如今反倒没什么人。进入火车站的刹那,顾萧转过身,抱住了母亲。母亲迟疑了半秒种,回抱住了顾萧,略微用了些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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