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裸的皮革男孩

2010年代初,我在柏林开了四年画廊,期间遇到过很多奇奇怪怪的人。 ​ 有年秋天,画廊里来了个英国人,浏览一圈后,买下一件将近一米高的根雕作品。

​此人西装革履,虽没有酒气,但眼神焦灼,略带多动症的气质,说话也有些颠三倒四。

​本来不太确定,但他很快用信用卡付了款,我的心才放下了。简单交待了木雕的运送事宜后,他却不急着走,继续跟我闲聊。

​他自我介绍叫乔治,也问过了我的名字,又问我哪里可以买到药片。我没听明白,他解释了,我只好回说自己不知道。

​于是想起来,那周正是每年的周末Folsom Europe皮革虐恋节,由美国旧金山传入柏林,和每年春季复活节的Easter Berlin并列为年度两大恋物盛事。乔治应是慕名而来的。

半裸的皮革男孩

▲A2020年柏林复活节皮革恋物周官方海报

画廊就开在同志社区附近,我也感到那些年柏林皮革恋物店越来越多,从早期的综合店,到后期各大品牌的入驻。店都离画廊很近。之前陪来柏林游览的朋友去看过,迎门的货架上展示着一排排型号不同的钢环钢针钢钉,仿佛手术台的精准仪器,让人无法跟成人用具产生关联。店里的皮革衣裤,都是几百欧元起价,动辄千欧以上,类似某种奢侈运动的消费时尚。

​乔治明显是第一次来,还不大熟悉柏林这边的情况。和他随便聊了聊画廊附近及恋物节的情况,后来他说想请我吃晚饭,问了画廊打烊的时间后就走了。

​傍晚他来得很准时,我领着他去了画廊附近的餐馆。吃饭时,他似乎“酒醒”了很多,说话正常了些,也向我致歉,说之前看我很年轻,以为会知道哪里能买到药,毕竟年轻人谁不嗑一点。又觉得我很有正气,希望没有冒犯到我。

​之前在画廊他问过我是否单身,我解释了自己目前的感情状况,乔治很羡慕。也聊到他有个多年的伴侣,可惜分手了,乔治很想挽回,可惜不遂心,顺便向我请教一些感情稳定的建议。

​说到他为什么这么挥金如土,他说他不久前刚赢了一个诉讼。诉讼内容要回溯到乔治小时候,他被所在的天主教会选为辅祭童后,曾被神父性侵。乔治成人后也一直无法走出心理阴影,于是团结起当初的其他几个受害人,联合请了律师起诉,最终与教会和解,每人得到了巨额赔偿金。

​那时候,我虽然也听到过类似的新闻,但主流媒体还是普遍遮遮掩掩的。多年后,看了更多相关的报导和纪录片,才了解到阴暗处有多可怕。

这也解释了乔治身上那种有点“茫”的气质,从小就经历了长辈的阴暗面,童年那个惊吓的孩子一直在心底被冷冻住了。而他对我一见如故,主动交朋友,大概是嗅到了我身上的类似气质。

​周末的Folsom,画廊附近来往的同志们,或是全身皮革,或是制服盛装,偶尔有戴着皮革动物面具被主人牵着爬行。不知怎地,让我联想到之前有几次去万湖的路上,途经“蜘蛛桥”Spinnerbrücke的摩托党大聚会,道路两旁人头攒动,排满各式摩托巡航车,硬汉们身披全套行头,大多有美女和摇滚乐相陪。

半裸的皮革男孩

▲柏林Folsom恋物节街景

乔治回了英国后,和他继续保持着联系。他有失读症,在寄送木雕时,特别跟他通了邮件和电话,好在一切顺利。

​转年春天的复活节皮革大会,乔治又来柏林,提前写了邮件约在画廊碰面。他到画廊时,我正和一个朋友聊天,也是每年都从汉堡赶来柏林赴会的,平时是外表普通的公务员,只有在柏林才会换上一身军警皮革制服,判若两人。大概在另一个城市才能完全解放自我。刚巧这一回,乔治也已经换上了一身皮革行头,和他微醺的气质相得益彰。

​汉堡的朋友走后,跟乔治坐下来闲聊,提到星座和算命,乔治说他的前男友保罗会用塔罗牌占卜,让保罗下次来柏林时一定要给我算一次。聊起前男友,乔治说他依然很想挽回,问我能不能顺便帮着劝劝。因为我是个“正经人”,我说的话他前男友应该能听得进去,也证明乔治不只有狐朋狗友。

​一个月后,乔治的前男友保罗真的来了画廊,是到柏林办事,顺路拜访。一个挺严肃的伦敦人,比乔治年纪大些。坐在画廊的沙发上客套着聊了几句, 他拿出塔罗牌来,让我洗了洗,然后在桌上铺开算命。头一次有人给我算塔罗牌,原来自己命运非常戏剧化,且注定会漂泊变动,很开放式的结局。

​算完塔罗牌,边喝着咖啡,我也小心略微问了一下他和乔治间的感情。他俩曾在一起四年时间,但因为乔治想要开放式关系,保罗是个老实人,无法接受,于是分了手。谈到复合,保罗说他虽然一直爱着乔治,却无法继续眼见着乔治自毁。保罗眼下也已经有了新男友,跟乔治还是做朋友更适合。

​保罗不很多话,又坐了不久,就起身道别了。我们算是各自履行了答应乔治的事,保罗说他回伦敦后会把一切讲给乔治听。 ​ 转眼又是秋季周末的Folsom恋物节,乔治也再访柏林。和他也算熟人了,见面时,酒色过度的他又老了一大轮。

​之前他看过了我的画,很喜欢,也想当我的模特。于是周六跟他约好,给他拍照,我也想画张有些“残颓美”的肖像。

​第二天他带着一个玩伴一起来了画廊,两人都是醉醺醺的,穿着锃光的紧身黑色胶衣。

​我在画廊一角的空间,挂上了垂帘。乔治想脱光,我觉得他的胶裤很好看,于是留下了,脱至半裸摆了姿势。

不过乔治的身材完全失管理,脸也是垮的厉害,只剩一双半醉的蓝眼睛,隔着血丝依稀能看到那个冻住了的孩童。大概是童年记忆被打上太多马赛克,以至于成人后浑浑噩噩。让人想到杜拉斯《情人》里那句“备受摧残的面容”。

​接下来春天的复活节乔治没有来柏林。

画好的肖像,给他发了邮件寄去,收到他回复,说因为失业,暂时无法来柏林玩了。那两年正是画廊最忙的时候,我也只简单回信问好,并祝他尽快找到新工作。

​再后来,大概又过了半年,几乎忘了这件事时,收到一封保罗的电子邮件。通知我,乔治已经过世了,是自杀,缘于失业后的抑郁。

​事出突然,读到邮件时我有点呆。对乔治的印象都是在柏林这边放纵开心的样子,但也许都是他的一种逃避。当无法再自欺欺人下去,痛苦像雪崩般压倒下来——生命已经如此艰难,又身负重伤前行,终于不支倒下。

​我除了回复致哀外,也没法做什么。那副乔治的画像无人问津,被冷清收在了画夹里。

​不够美也不够丑,属于我那一阵子的肖像画时期。后来画廊转手后,有好多年都没再画肖像。🌈


相关推荐


彩虹网 - 每一种认真的颜色都值得被欣赏!

comments powered by Disq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