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其实算不上一个悲伤的故事。

只不过每当我想起这位已逝去三年的越南华侨朋友时,我总是止不住的设想:这也许是我最接近所谓两情相悦的恋爱关系的一次。

三年前的九月,我还在斯里兰卡做地接社导游翻译的工作,刚结束完忙碌的暑期旺季不久,我通过一个交友软件联络上了这位越南华侨,他有个简单有力的中文名字——江山。

最初我看他照片像是清秀白净的北方男生,但他讲中文时又似乎有一种难言的生涩腔调,简单交流过后,我们决定第二天见面。

见到江山本人时感觉比照片上瘦峭许多,皮肤也像是常年甚少接触阳光曝晒的苍白,虽然脸庞的轮廓看起来比照片还要清朗柔和,却有个大小怪诞的鼻形,要是单个把他的鼻子拎出来是稍显滑稽的感觉,偏偏组合其余的五官却又舒服悦目,无论怎么说,都是我喜欢的那一款。

我那天在远离科伦坡市中心的沿海近郊Dehiwala租了一栋安静清幽的民宿,一出院子的大门就能看到浩瀚广阔的印度洋,走几步路便能穿过著名的“千与千寻”海边小火车的铁轨到椰林婆娑的海滩边上。

江山先和我在附近的海滩散步聊天,并没有直接约到住所见面。这也是我向来见人的惯例,除安全考量以外,也是怕难以收场的尴尬情况。

交谈中我才得知他是来自于胡志明的越南华侨,来斯里兰卡是因为有个姐姐在这边研习佛教,然而他自己却是越南当地组织的传播道教的成员使者,还曾经因此在台湾学习过一年。

这样的介绍一下子让我对他产生了莫名强烈的好奇,而我也明显感受到他对我流露回应的好感,我们顺理成章又进展迅速的约会,到了无人打扰的房间。

那是一个非常闷热潮湿的下午,我们在只有天花板吊扇嗡嗡作响的房间里,朝向大海的窗户悄悄飘拂进来微咸细润的海风,我们探索着彼此的身体,两具被互相混合的汗液包裹的肉体碰撞到数次情欲的高峰。彷佛天地万物都是无关紧要的,所有体验过的人生荣辱都只为了感受这一刻的分分秒秒。

多年以来,也经历过记不清数目的床伴对象,我依然无法忘却那个我们两人都全心交付自己的海边小屋。

经过那个下午,我们似乎都确定了彼此的心意,说来羞愧,我们是经历了性的和谐后才开始强烈地想要了解对方的过往以及精神的。

然而我们都不知道的是,在斯里兰卡余下的短暂光阴里,我们也就只剩下唯独两次见面的机会,却也再也无法重温在那个在Dehiwala的海边小屋了。

第一次见面后不久,江山邀我和他姐姐以及一位在斯里兰卡的佛教圣地康提上大学的年轻尼泊尔僧人去攀爬亚当峰朝圣。

一路上体力耗费到极限,疲惫不堪的身躯却阻挡不了发自内心的快乐,纵然他没有向他姐姐袒露我们真正的关系,但我也无比高兴他会这么快地想让我认识他的家人。

记得我们一路上聊佛教和道教的种种,这位尼泊尔的僧人长相十分英俊,我和江山都会不时地眼神交流,又会趁着着江山姐姐不在场时用其听不懂的中文轻佻地调笑他的皮相,一边感叹可惜他选择当一名和尚。

这位尼泊尔僧人似乎一开始便觉察到我们的关系,在最后一次与江山的会面中我们才恍然大悟。

我的西贡情人

▲尼泊尔僧人(作者供图)

亚当峰之行后一周,尼泊尔僧人意外地邀请我俩去他的大学导师家做客,在我们不约而同地捕捉到那位大学教授的儿子与尼泊尔僧人间的暧昧细微的互动时,我和江山才明白他邀约的真正目的,江山和我于是顺水推舟地促成了一段难以置信的隐秘佳话。

那时候的我绝然不会预料到那将是我和江山最后一次的见面,接踵而至的便是黄金周的旅游旺季,连续三个周,我都在接待游客,而他也恰好在这个时期回了胡志明,连告别的机会都错过。但我们都如此深信会有再见的机会。

从江山回越南后的第二个月开始,他戛然而止地不再回复我的任何信息,我当时认定他已经在考虑现实的问题了,他毕竟也提过最终会成家立业。

我们虽来自不同国家,却是同血族的人,也说着同样的语言,纵使我们经历了独一无二的体验,我们仍旧不能在一起。

现实就是如此的,彼时我这么安慰自己。

期间我始终不甘心又难以释怀,恰好他离开的三个月后,我和兰卡的地接公司因发生劳务纠纷而暂停了工作,我便决定亲自去越南寻他问个清楚,如果要结束的话,也好歹做个结束。

到了胡志明后,连续一周给他发信都没有任何回复,显然他也没有屏蔽拉黑我的任何联络。我也是有着敏感自尊的人,终于,我算是对他死了心,笃定他不过把我当作一场露水情缘罢了。

但我怎么也不曾想到的是,近一个月后,那位尼泊尔的僧人在脸书上发来问候,我还是没忍住问起他有没有过江山的消息。至此,我才得知了一个惊讶万分的消息:原来江山在回胡志明一个月后便去世了,但他不知道具体的原因,也是从江山姐姐那里知道的消息。

了解到事实的时候,我心绪不宁了好一阵儿才缓过来,发信询问江山的姐姐,即使在她看来这是如此突兀又迟来的举措。

据她说,江山是因为肺结核引起的并发症去世的,因为我并不确定江山的姐姐最后是否知晓江山的同志身份,所以我也不便再多问,只能说一些好似朋友一场的话。

后来我上网查询关于肺结核的资料,却怎么也无法相信这么短的时间这个病就会消磨尽他年轻的生命。反复地思考推测,我渐渐怀疑他是否同时也感染了HIV,正如我所了解的那样,几乎只有同时感染这两种病症才会这么快磨折掉一个人的生命。

但我终究无法求证了,也不可能再向他姐姐刨根问底。甚至是为了保留对逝者最后的尊重,我只得让这个疑惑埋藏心底。

但无法回避的是,我们发生关系那几次中,根本就没有在乎过安全措施。因为我俩都那么彻底的渴望且信任对方的身体。

后来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不敢去做检测,我实在是太害怕面对这个结果了,我不敢也不愿意相信事实会像自己所逃避的那样。

不必置疑的是,也就从那个时间点开始,我明显感觉到自己身体的逐渐变化,开始特别容易生病,并且总是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痊愈,但我仍然在逃避着,直到半年前回国后——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让我住院近一个月,几乎每天便血且伴随钻心刺骨的疼痛,甚至让我希望自己从来没有过那个本该用来排泄的部位。

最终我只能直面那个再也无法回避的结果。

至此,我终于能坦然的记录下这段过往,也早就把这个同志故事桥段中烂俗的苦果彻底消化接受了。关于此事的负面情绪业已被其他生活的磨折给替代,能把这段往事付诸文字也代表我彻底的释怀。

每当我想起江山时,难以确定我到底该以何种情绪来凭吊他,但我确信到现在我对他早已没有一丁点的责怪或埋怨。因为我毕竟没有真正了解关于江山的全部,逝去的人带走了一切是非对错,留下的人仍要继续面对将来的日子。

这其实更多的是一个遗憾的故事。假如能有很多年以后的岁月回首,我依然会感谢这段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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