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农村女人决定不做同妻

​​2008年时,任何人看到张强和他老婆黄兰,感觉都是不般配。这样不般配来自两人的外貌。张强作为男性有些偏矮,他的体重也只有100斤。甚至大些的童装都可以穿下去。而黄兰皮肤微黑、头发臃密,比张强高了一头,甚至肩膀都要宽一拳。

张强回忆起这些,连自己都觉得好笑。更不要说两人结婚时拍的婚纱照,他从来都没看过。他不知道黄兰会不会保存着那些照片。应该不会,张强想。毕竟她已经知道他是一个同性恋了。

“八万块彩礼”

2008年6月,张强从工作的学校下班回到家时,母亲已经做好了饭菜。初夏,母亲做的是很清淡的高粱米水饭和蘸酱菜。张强有些不高兴。他那时才二十五岁,中午在学校食堂吃的两荤一素早就在下午的三节课上消耗光了。他想吃肉,可母亲却说父亲最近胃不舒服,吃些清淡的。张强发了脾气,“你俩还不到六十,也不能天天不吃荤腥。咱家也不是寺庙。”

张强挺为自己这句话内疚的。父亲在那年暑假检查出了胃癌。医生的一句“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已经说明了一切。张强和男友说这些时,男友依旧像平时一样,好几个小时后才回复。那时没有微信,两人是在QQ上联系的。

张强和男友是在一起第二年开始异地的。男友曾和张强一样,都是体制内的老师。2005年前后,一份体制内的工作并不像现在这样难捞。所以男友辞职时,张强也没觉得有多可惜。男友喜欢唱歌,当时选秀节目方兴未艾,男友一头扎了进去。从广州到长沙再到北京,连张强都不知道男友到底在哪里。

张强和母亲商量后,决定不瞒着父亲。父亲知道自己的病情后,看得出是在强颜欢笑。记不清从哪天开始,父亲开始催着张强相亲结婚。张强当然不愿意,但他没办法拒绝一个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人,这个人还是生养自己的父亲。

黄兰是学校食堂做饭的大姐的表妹。张强之所以找一个农村女孩,甚至年纪还比他大半岁,主要原因有两个:一是医生说父亲还有不到半年的时间;二是张强总觉得农村人受教育不多,比较好骗。

见第一面,黄兰的长相就没让张强满意。但黄兰的一句“你的个子也不高”,让张强没找到拒绝的理由。两人接触了不到两个月就开始谈婚论嫁。张强当时心力憔悴,父亲开始化疗,他和母亲要经常去医院。也许是母亲每天都和病痛中的父亲相处,她甚至比父亲还着急让张强结婚。

黄兰去医院看了几次父亲。张强的父母一开始就对黄兰不太满意,后来看到黄兰照顾病人能吃苦、不嫌脏,感觉黄兰能照顾好张强。这门亲事就敲定了。

吃定亲饭时,是黄兰的表姐代表黄兰的父母来的。直到婚后张强才知道,黄兰压根就没和自己的父母提过结婚的事情。饭桌上表姐开口要了八万块彩礼。张强听到这个数字,心里一股火。那正是父亲看病需要花钱的日子,这八万块钱着实让张家为难。

张强私下里和黄兰商量,能不能少要一些。黄兰拒绝了。张强又问能不能先欠着。过一阵子家里宽裕一些再给?黄兰没有答复,和表姐商量之后,同意张强写个欠条。张强写欠条时每一笔都觉得恶心。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到底为了什么。可在父母面前,他又要强颜欢笑,说是黄兰看到自己家里情况,决定先不要彩礼了。

2008年底,距离医生诊断父亲的生存期还有一个多月的时候,张强结婚了。他发了消息给男友。男友一直没回。

这场婚姻一开始是让张强满意的。黄兰做的一手好面食。无论馒头、花卷、包子,还是烙饼、面条、发糕,让因化疗吃不下东西的父亲日子好过了些许。不知道是因为张强的结婚带给父亲喜悦和希望,还是因为黄兰的厨艺让父亲感到满足,张强的父亲竟度过了医生口中的生命大限。一家人都很开心。

婚后,张强和黄兰继续住在张强之前的房子里,两个卧室给了张强喘息的机会。他以自己睡眠不好为借口,两人各睡各的。同在一个小区的父母时常过来,张强也未做掩饰,父母也没有异议。

黄兰一开始不愿意。这个女人身上带着强悍泼辣的生命气息,两口子才结婚就分房睡,这让她心里憋屈又纳闷。张强每天下班回来不是摆弄电脑就是看书,在表姐帮助下找到一份工作的黄兰则看电视剧。要说工作上差别大也就算了,现在爱好上也如此不同,黄兰也不对分房睡多说什么了。

“共同的敌人”

两人生活在一起,难免有纰漏。张强不知道黄兰是怎么发现自己上同志聊天室和QQ群的。他的电脑是有密码的。张强琢磨很久,恐怕是有几次自己玩电脑到深夜,睡着时也没刻意将电脑锁屏。这些在黄兰口中被概括成了“不正常”。

被黄兰当面质问这些网站到底是什么时,张强一时之间张口结舌,找不到合适的解释。“辽宁同志聊天室?”黄兰一字一顿地读着,“你上网搞破鞋?”张强选择了错误的做法,他不愿意解释,更不愿意跟黄兰解释。

黄兰把张强结婚前写下的八万元彩礼借据摆在张强面前。张强心虚了。那时只有二十六岁的他,一辈子读书考学找工作太过顺遂,对于措手不及的事情总是做一只鸵鸟。“不就是钱,我可以给你。”张强不肯服软,挤出这句话。

黄兰表示钱可以慢慢给,但夫妻要回归正常,从住到一张床上开始。张强不肯。找了很多不是理由的理由。“你是不是不爱我?”黄兰哭起来,还去找了张强的父母。

张强的母亲陪着黄兰回到张强的住处。毕竟黄兰没啥依靠,张强母亲话里话外也是向着儿子。黄兰见婆婆只是指责自己做的不够好,不该牺牲老公的睡眠来满足自己的要求。她一时间也不好意思在婆婆面前说自己也有需求。

隔了两天,黄兰应该是和表姐商量过了。当张强回家推开门时,她坚决而强硬地告诉他,要么像别的夫妻一样过日子,要么就离婚。张强喜出望外。黄兰说,表姐特别叮嘱,如果张强同意离婚,就要住的这个房子。

“我跟你结婚的时候可是个黄花大闺女!”黄兰鼓足了勇气,吐出这么一句。

张强的房子不到八十平,按照当时的价格在四十多万。他当然不可能把房子给黄兰。但离婚这样的大事怎么可能瞒得住父母。考虑到父亲的身体,张强只跟母亲说了这件事。母亲当着黄兰的面狠狠骂了一顿张强。但黄兰也明白,跟自己过日子的是张强,不是婆婆。看着不肯表态的张强,黄兰也咬死了一定要离。

张强虽然不善于隐瞒自己的秘密,但黄兰还是给他在父母面前留了面子。没说他电脑上那些事。黄兰后来在一次争吵时,说她已经问过表姐。表姐告诉她,这些聊天室和QQ都是不正常的男人去的。黄兰还琢磨过为张强治病,但她知道治不好。

直到后来黄兰被婆婆逼问“为啥要离婚”,这才当着婆婆的面说了张强不正常。婆婆没听懂,追问起来。黄兰故意不肯说明白。越是神秘,张强的母亲越是好奇。黄兰让婆婆问张强。张强又气又囧。婆婆看到儿子的脸色,以为张强上了黄色网站,反倒说哪有男人不好色的。黄兰笑了笑,说张强上的都是男的和男的搞对象的网站。这句话声音不大,但把母子俩都震愣在了原地。

张强伸手要扇黄兰的耳光,但被母亲拦了下来。后来张强也觉得自己打人的举动居然是扇耳光,真是挺娘的。黄兰进了自己的屋,母亲责问张强黄兰说的是不是真的。

张强母亲的第一反应是这件事不能让张强的父亲知道。张强不敢问母亲“这件事”指的是离婚还是自己喜欢男的。他甚至不敢和母亲确认快六十岁的她是不是明白什么叫“男的和男的搞对象”。

黄兰的存在让张强的母亲没有更多的精力去思考这些。因为房子的事情,黄兰成了张强和母亲共同的“敌人”。如果这场“战役”失败了,失去的是房子和婚姻。

“要惜福”

在母亲介入前,离婚这件事就如张强和黄兰之间的争吵。母亲介入后,孩子间的打闹升级到了正式的层面。从那天开始母亲没有再来张强和黄兰的房子。父亲倒是问过一次。母亲已经想到了这一点,特意叮嘱张强一旦父亲问起就说黄兰得了传染病。张强在母亲面前到底像一个孩子,他想回父母家去住。母亲厉声禁止,说张强搬出去,黄兰就敢把这个房子卖出去。

等了一周,黄兰见张强不打算掏钱,彩礼还只是一张借条,她沉不住气了。一天张强回到家,就看到黄兰跟一个男人从卧室走出来。黄兰的头发还有些乱。明显是发生了什么。张强气急败坏,质问那个男人。男人黑胖且粗鲁,推了张强一把,矮小的张强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黄兰见状笑了起来。

不等张强说话,黄兰先开了口,说男人就是普通朋友,让张强赶快把彩礼钱给她,然后还有房子过户的事情。张强被气噎得说不出话来。男人见状根本不理睬他,还拍了拍黄兰的屁股。张强感觉自己被侮辱了。

张强不想和母亲提这件事。黄兰倒先去找了母亲。没想到母亲去买菜了,只有父亲在家。黄兰竹篓倒豆子一般把张强喜欢男人、自己打算离婚的事情告诉了张强的父亲。老人和癌症病魔搏斗了很久,身心俱疲,哪里受得了这样当头一击。当天晚上连饭都没吃,第二天整个人精神就垮了。母亲立刻知道出事了。

在母亲介入后,张强一度是想跟黄兰妥协的。他认为好说好商量,黄兰应该会心软。张强始终怀抱着“黄兰是受害者”的想法。但此时黄兰心意已决。

“红糖三角”

但张强的父亲并不同意儿子离婚。他问张强是否和黄兰认真谈过离婚这件事以及今后的打算,张强沉默了。黄兰曾在发现张强喜欢男人后提出要谈一谈,但张强当时过于恐慌,拒绝了。

父亲愿意替儿子出面和黄兰谈谈。母亲原本是坚决要儿子离婚的,但听到老伴这么说,也便同意了。那次是黄兰和张强一家三口谈判。张强感觉有些像审判,但他又不能这样说。

张强没想到,原来所谓的小家庭和大家庭之间,同样存在着家丑不可外扬。父亲说出他很满意黄兰对张强的照顾以及做的一手好面食时,黄兰的情绪激动了。她说她不想把自己这一辈子都浪费在照顾张家一家三口上。张强的母亲坐不住了,开口说黄兰要知道张强这样工作稳定而且人品也不错的人并不好找,毕竟黄兰只是一个从农村出来还没有正式工作的女人,需要一个稳定有保障的生活。“要惜福。”张强的母亲说。

黄兰听到这三个字冷笑了一下,如果张强喜欢的是女人,她的确幸福,但张强对女人不感兴趣。短短的几句话让张家三口人沉默了。最后父亲气得给张强一个耳光,骂他是不争气的东西。

后来,这样的谈判还有一次。这一次黄兰妥协了,她同意不要房子,只要十万元钱。

2009年年底,刚答应要十万元的黄兰却回了娘家。张强下班回家看到黄兰的衣服没了一多半,特别是她平时舍得不穿的那几件也消失不见了。他心里纳闷,忙打电话。黄兰一直没接。

晚上临睡前,黄兰在QQ上发了消息给张强,说自己回娘家了。但没有任何解释。张强接受不了,似乎黄兰还是自己的老婆。也许是之前黄兰的寡言和温顺和她最近的坚决形成了反差,张强难以接受。

张强记得自己有一阵子想吃糖三角,随口念叨几次,黄兰真做了,却做了白糖馅儿的,但张强和父亲都喜欢吃红糖馅儿。那天张强的失落中混合着不高兴。黄兰有些懵地接受了张强的脾气,并在第二天做了二十个红糖馅儿的糖三角。张强和父亲吃的很高兴。但此刻想到类似的事情,却让张强从对黄兰的亏欠感,变成对黄兰的恐惧。

黄兰在娘家呆了一个月,张强和她几乎没有任何联系。如果不是父亲再次出现明显的疼痛症状并伴随着发烧。估计张强也不会主动找黄兰。

去医院后,医生说不清楚怎么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父亲的病情忽然变糟。张强和母亲虽然知道是这场婚姻导致的,但谁也开不了这个口。医生问父亲的想法,是打算住院还是在家休养?父亲选择回家。那天晚上,张强给黄兰打了电话。黄兰听张强说完父亲的病情,沉默了半天,说自己回不去。张强估计黄兰会这么说。他换了商量的语气,问黄兰能不能等父亲的病情平稳了,再商量离婚。黄兰说她只能等一个月。

那天半夜,母亲给张强打电话,说父亲不舒服。张强开车带着父亲去看急诊。开车去医院的路上,张强从后视镜里看着父亲痛苦的表情和母亲紧张的模样,心如刀绞。黄兰的话像毒蛇一样挤进了脑子里。

张强对黄兰的恨就这样产生了。

“我要开始新生活了”

张强的父亲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里身体越来越虚弱。医生也回天乏术,只能尽可能让老人舒服一些。

张强抽时间去法院咨询该如何离婚。2010年时,法院就张强的咨询,口头答复同意判决离婚,但关于彩礼并未明确支持返回。而在咨询过程中,张强隐瞒了自己喜欢男人、彩礼只是欠条等信息。他告诉黄兰自己决定走法律程序。

或许是黄兰在娘家的缘故,底气十足地让张强尽管走法律程序。黄兰告诉张强,如果之前答应给她的十万元反悔了,那她就还是要房子。到了法庭,黄兰会一五一十地讲张强“骗婚”。

张强咨询了律师,律师问他婚姻中的过错方是不是他?张强回答不了。律师懂了,告诉他女方可以申请房屋的共同所有或者是十万元的归属权。

那段日子,张强愁得饭都吃不下去,头发都白了。跟男友说,男友也不愿意回来,只想继续自己的明星梦,继续兴冲冲地去各地参加选秀。这周还在广州,下周就去了北京。

张强的父亲在2010年年中走掉了。张强的母亲一下老了十多岁,整个人呆呆傻傻。葬礼时,黄兰没有来。葬礼后的一周,张强打电话叫黄兰回来,说他付钱,马上就办手续。他一刻都不想再等。

离婚那天,两人先去银行,用黄兰的名字开了个新的存折,张强往里面存了十万。这十万块钱是他借来的。存完钱,张强拿着存折,带着结婚证,去了民政局。花了一个多小时,走完了离婚流程。

到民政局门口,张强让黄兰把之前写的彩礼借条给他,他把存折给黄兰。黄兰应该是早就备好了,一手交欠条一手交存折。张强疯了一样把欠条撕得粉碎,并且用指甲一点点撕碎的。

那天两人一起回到了张强的房子。黄兰收拾了衣服以及陪嫁带过来的一床新被褥。娘家没人来接她,张强有车,但也没打算送。他们不是夫妻也不是朋友,现在连陌生人都算不上了。

张强看着黄兰吃力地拎着行李下楼。到了楼梯拐角处,黄兰站住了,似乎是想喘口气、歇一歇。没想到却扭过脸对张强说,“你知道我回老家干啥了不?”张强本不想理她,但还是有些好奇。

黄兰说她回老家相亲去了。村里除了表姐,竟没人知道她结过婚。“他给了我三万的彩礼,再加上你给我的这十万,我要开始新生活了。”几分钟前黄兰脸上似乎还有些不舍的表情一扫而光,她似乎在笑了。张强没再犹豫,用力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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