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哥开了家小吃店，从交友软件的距离上来看，这家小店就在我常去的健身房旁边。聊起来后，才知道亮哥的小店开在对面的大学里。我一度想去小吃店吃东西。可惜那是2020年，疫情管理严格，外人进不去校园。我只能跟亮哥聊聊天。这一聊，就是两年多。到了2023年4月，这家小吃店忽然开到了健身房楼下。我以为开了分店，还恭喜亮哥。但这位36岁的同志老板苦笑着说，自己是被“赶”出来的。
“小魏”
2020年8月时，亮哥在网上无意中看到了这所大学食堂外招入驻的档口。卫生、价廉、服务等方面的基本要求，看起来并不是特别苛刻。亮哥打电话过去咨询，对方十分热情，主动提出“租金可以打六折”、“前三个月校方不提成”两个相当优惠的条件。
当时退伍后的亮哥已经在老家呆了几年。退伍给的经费，亮哥都留给了家里。亮哥还有个弟弟。一辈子务农的父母对两个儿子都心疼，但当时弟弟已经要结婚，而亮哥连对象都没有。于是按父母的想法，亮哥帮了弟弟一把。手里的钱花的七七八八后，亮哥自己来到城里。
“其实这样也是成全了自己。”亮哥不打算结婚。原本想在老家尽孝，却发现父母迫切希望自己结婚。喜欢同性的亮哥没办法满足父母这个心愿。外出打工是一个非常不错的借口，也给了自己一条退路。
但亮哥刚到这个城市，人生地不熟，实在找不到人可以商量。面对学校开出的诱人条件，能问的人就是以前的战友。大家帮着分析的结果是，当时学校食堂里的档口应该是受到疫情的影响，有不少合同到期不再续约的，而且学生们都在家上网课，学校食堂的生意也不能太好。
其实亮哥也试过上班，他自己没啥学历、是个粗人，能做的工作只有保安、大货车司机、滴滴司机。亮哥有点“懒”了，三十五岁的人，不太想冒险也不想给别人打工，只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这么琢磨下来，还是自己做小生意最合适。但他又卡在了钱这件事上，当时亮哥手里只有一万块出头的积蓄，这点钱在外面是没办法开起来一个小店的。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亮哥有点抹不开面子，这可能是不少当过军人的男人的共同点。打听了商场招商和自己开店贷款外，亮哥不得不向现实低头。他和校方负责招商的职工商量，是不是可以先交五千块定金？其余的费用等经营起来再每个季度交一部分。职工说要请示领导。等了两天，校方同意了。
亮哥忙了起来：办健康证、签一系列保证材料、交身份证等复印件，又办了工商注册的营业执照，亮哥终于进入了大学校园。而档口最初定在炒饭、炒面、土豆粉等几样比较简单、价格不贵的食物。经营了半年多后，亮哥又增加了烤肉饭等略复杂的食物。
一开始亮哥的档口生意不好，其余的档口也都差不多。也许是因为暑假，也许是因为疫情，学生们来的很少。刚开始做这行的亮哥自信不足。他上了交友软件，把自己的档口名字和位置发到上面，希望吸引同样是同志的学生来吃，还可以打个折。
亮哥发现来咨询的同志多，可吃的不多。亮哥暗自琢磨是不是自己太低调了？以前在部队里，亮哥不希望因为自己的性取向引起别人注意。但开店后如果一直低调下去，之前的投入就会打了水漂。
校园里留下的主要是研究生和老师，而外面的人又进不来。亮哥想出办储值卡的办法。充值一百块钱打九折，充值两百块打八折。而如果是通过同志交友软件来吃饭的，直接打八折。
这些方法的确有了效果。来吃饭的虽不是络绎不绝，但比同一排的其他档口要好得多。亮哥也因此和学校里不少学生基友见了面。其中三四个学生对亮哥挺有好感。“聊聊天可以，别的就算了。”亮哥可不敢招惹这些学生。一旦闹别扭，学生大不了拍屁股走人，但自己还要在学校干下去。
直到到了同一年年底，一个个子比亮哥高出一头的男生在买了一份土豆粉之后，有点怯怯地问亮哥，“你这里需要小时工吗？”亮哥拒绝了。
男生吃完后，趁着档口没人，又来找亮哥，“我是在交友软件上看到的，我需要赚点钱，当生活费。”亮哥打量了一眼站在面前的学生，“你大几了？”“大四，准备考研，一直也没找工作。”男生有点闷闷地回答。
“你来试试吧。一个小时十块钱，行不？”这就是小魏。亮哥第一次雇佣学生，还是同志学生，他心里没底。
夫妻店
小魏是西北人。亮哥是东北人。两个人住到一起，就是在小魏来打工还不到一个月的时候。
小魏说话声音低、语速快，有时连亮哥也听不清。一开始亮哥让他在后厨帮着煮盛餐食，他则主要负责点餐和刷卡。小魏人比较实在，但毕竟还是个学生，笨手笨脚，在家里也没干过厨房的活。但才几天，小魏盛土豆粉时手就被烫出水泡。亮哥也有些心疼，只能让小魏负责收款。半个多月下来，亮哥发现小伙子还挺机灵的，没有算错帐，这才放下心来。
和小魏在一起后，亮哥也不敢多想。毕竟小魏是大学生，自己没什么学历。这一点让亮哥自卑。以前，战友给小魏介绍过的女孩子里，学历最好的是大专，开了一个水果店，可是有过婚史。
可人都寂寞。亮哥在最初一段时间里，忙碌一天后，跟小魏相拥而眠，心里都偷偷感慨，要不是跟男的在一起，怎么会有跟大学生谈恋爱的机会？
小魏让亮哥耳目一新的是提出外卖服务。开档口的人都不太了解大学生。但小魏是大学生，他告诉亮哥，“现在大学生恨不得你把饭送到床边。”可大学校园里是没有外卖骑手的，小魏机灵地把自己的微信二维码发到了不少同学群里，“我们这里有蛋炒饭、烤肉饭、土豆粉，还有烤肠，十五块钱起送。我就是咱们学校的学生，卫生啥的可以放心。”
大学生的“懒”成就了亮哥的档口。其实有不少学生会错过食堂的三餐，但又需要填饱肚子，而外卖点餐还需要配送费，且只能送到学校围墙的栅栏旁。校园内外卖则连配送费都省了。
但替档口送餐久了，难免会有学生从小魏的只言片语里察觉到些许不对劲。“今天有人问咱俩是不是亲戚？”送餐回来的小魏对亮哥说。“那你咋回答的？”亮哥一边收拾操作台，一边闲闲地问一嘴。“我就说你是我哥。”小魏嘴上这么回答，其实掩盖不住两人的亲密。特别是对那些通过交友软件知道亮哥这家店的同志学生来说，有差不多十几个人是知道他俩的关系的。
“这是姐夫吗？”一天亮哥正在后厨忙活，就听见有男生在档口外面嬉笑着。小魏有些不好意思地阻拦，“别胡说。”原来是小魏不知什么时候认识了几个同志大学生，他们过来凑热闹。亮哥起初还比较担心，但发现那几个学生还会带别的同学来吃面，也就默许了。
这样断断续续地过了六个多月，小魏要毕业连。从五月开始，亮哥就感觉到了小魏的不安。更准确地说，从考研成绩出来后，亮哥就感觉到了小魏的纠结。小魏大概断断续续地面试了三四份工作，似乎总有些让他不满意的地方。亮哥有顾虑，因此也不太好过问。
直到六月底，两人忙了一天，回到在校门口租的小单间已经是夜里十点多。小魏翻来覆去地先开了口，“我想跟你一起干下去。”
亮哥对小魏的话并不意外。但这没说出来的后半句的含义就太多了。可能是没找到合适的工作，也可能是更想和亮哥在一起。亮哥没问，琢磨了几天，给小魏每个月的工钱提到了四千。
又过了两天，小魏对亮哥说，“你不能就把我当员工。咱俩应该开夫妻店。”亮哥依旧觉得自己配不上小魏，要不是小魏自己提出来，他是不敢说这样的话的。
但麻烦很快来了。由于生意比别的档口都要好，左邻右舍的三四家档口不乐意了，联合向学校提出，亮哥的档口卫生不合格。学校在接到两三次举报后，决定要查一查了。
资助性少数
“这个煮米粉的锅多久没洗了？”如果不是真来人检查，亮哥都想不到，学校还有一个管理办公室叫做食堂卫生监察委。之前和自己接触的都是食堂管理的职工，而不是这个“食监委”。
真的安排人来档口检查时，小魏先生气了，“这么多档口，别家不查，就来查我们家，你这是什么意思？”工作人员看了小魏一眼，“没什么意思，检查卫生是我们的工作。今天抽查就抽到你们家。你自己看，你们家的卫生是不是不合格。”小魏还要争辩，却被亮哥拦住，“领导，我们接受检查。哪里做得不好，我们再整改。”好声好气，点头哈腰，这可算是送走了食监委。
哪知过了一周，食监委又来了，又挑了一些毛病。这很正常。哪里有档口能接受的住这样的检查。干得再好的档口也会被检查出卫生问题。何况亮哥这个档口就是个“夫妻店”。面对这样的检查，小魏只顾生气。因为每次检查都是在饭点，一查就是一个小时。频繁的检查只能暂时不接订单，影响了档口做生意。亮哥到底有些社会经验，第二次接受检查后，就明白应该是被人陷害了。
隔天下午，亮哥去找了食监委的“主任”，就是那个连续来检查了两次的小伙子。嘴上说是去学习下怎么整改，还用“随时汇报工作”作为理由加了微信，给小伙子转了五百元的红包。食监委果然再也没来过。大家乐得轻松。而其他档口的生意也没有变得更好。
小魏则开始以“老板娘”的身份张罗着。亮哥也承认，小魏的公关能力比较强，特别是跟大学生们，小魏一边送餐一边用学长的口气交流。有几次，贫困生订的餐，小魏还额外送了茶叶蛋。亮哥也装作不知道，“小来小去的事情，他决定就好。”
直到小魏带着一个高而瘦的男生来找亮哥，这个高高瘦瘦的男生说起话来像女孩子，“我们在学校里找了几个性少数的，我们想做一个刊物，写一些文章，让大家抒发一下情绪。”“哎呀，你就直接说要求得了，这是我对象。”小魏在旁边推了男生一把。“就是……”男生还是不好意思，小魏直接说，“他想问咱们申请五百块的资助。”
亮哥没想到大学生还有这样的需求。他的想法过于简单，小魏又拿出了想当英雄的派头。再说五百块钱也真的很少。其实亮哥当时仔细想一想就会感觉不太对，这不算多的钱为啥还需要开口问自己要？
当时亮哥又问了大学生几个问题，诸如“这些钱拿去做什么用？”“在哪里发这些印刷出来的文章？”大学生和亮哥说五百块钱就是复印的钱，用彩色的复印纸把文章印出来，再从中间对折、用订书钉订成小册子，想放在学馆的入口让学生自己取阅。
接下来的一周，来亮哥的档口吃饭的学生多了一倍。其中不少是女生。原来小魏也写了一篇文章被印了出来。在文章里，小魏详细讲述了两人的爱情故事。吸引了一些腐女来亮哥的档口看新奇。亮哥一开始别扭地安慰自己，“生意好了也值得高兴。”
过了三周，亮哥正在厨房准备饭点要用的食材，一位副校长忽然派人来找亮哥，说有事情要了解。亮哥无奈，不知道为啥校方总喜欢在饭口最忙的时候找自己。副校长是个四十岁出头的男人，开门见山，把一份用五颜六色的打印纸装订、看起来轻薄劣质的小册子摆到亮哥面前，“你知道这个吗？”
亮哥疑惑地拿起来翻了翻，并没有任何印象。副校长告诉他，这就是从亮哥手里得到了五百块钱的资助后，那个学生印刷、分发的。亮哥有点尴尬，“我没啥文化，也看不太懂，当时就看他挺着急的。听说学校不都在弄社会实践嘛！”副校长显然已经提前做了功课，“听说你和你的小朋友一起资助的？”“小朋友？您是说小魏？他应该也不清楚这些。我们都没啥经验。”亮哥生怕让小魏也惹上麻烦。
后来小魏告诉亮哥，幸亏小册子也没啥实质性的内容，都是性少数学生写的风花雪月，这才躲避了学校的处罚。“要是涉及一些不好的言论，估计就没这么容易了。”小魏的话里透着后怕。听说那个得到资助的学生被给予了通报批评，因为他在没有经过批准的情况下，印刷还散发了小册子。
亮哥虽然不能准确说出这件事的影响有多大，但学校里很多人都知道了这个男生是同性恋，男生也很久没来光顾了。小魏消息灵通，一次送餐后跑回来告诉亮哥，“他好像得了抑郁症，休学了。他一个宿舍的同学说的，大家都不愿意跟同性恋住一个宿舍。”听完，亮哥有些难过。早知道这样，就不给那五百块钱，也许这孩子现在还好好地在上学。
彩虹卡片
亮哥一直把大学看得很神圣，是心中的象牙塔。他和小魏回到住处时，聊过多次这个男生的遭遇。小魏手机上有男生的微信，试着联系了三四次，男生一直没回复。小魏也无奈，觉得是这个男生“倒霉”。亮哥倒觉得没这么简单。
后来还是许久没来吃饭的女学生们，再次来到亮哥档口，亮哥看到她们挺开心的，特意送了可乐给她们。女孩子们话匣子被打开，唧唧喳喳，“之前那个得抑郁症的男生，早就成立了一个耽美文学社，一开始辅导员警告了他几次，他不听，才做了那个小册子。”“小册子是文学社的社刊。他们那个文学社，学校一直没给注册。肯定是学校不同意。”“我当时还写了一篇小说给他们呢！把我吓坏了。我可不想读到大四被劝退。”“咱们最近都老实点。”七嘴八舌，亮哥心里唏嘘起来。
那段日子，不知是由于疫情的影响，还是因为这件事，在2022年下半年，亮哥总觉得心里特别冷。学校的食堂再次被影响，除了午餐和晚餐的时间，重新回到了空荡荡的状态。以前在食堂大门旁租下来当水果摊位的老两口也回了山西老家。
寒风起，亮哥也开始减少在交友软件上宣传自己的档口。有人问起来，他就只说在学校食堂的具体位置，其他一概不多说。要是没人问，他更不会主动说。亮哥说那段时间总觉得不踏实。亮哥开始更喜欢煮面和米粉，还推出了米粉特价套餐。热乎乎的汤和从锅里蒸腾出来的白色雾气，让亮哥觉得更暖和踏实。
做餐饮这一行，特别绑人，是没什么自己的时间的。亮哥和小魏在一起也快两年了，几乎没一起出门逛过街。小魏毕竟年轻，时不时想出去玩一玩，总也得不到亮哥的陪伴，心里就不高兴，脸也酸。小魏一直想去水上乐园玩，恰好在疫情里断断续续开了几次。亮哥禁不住小魏的哀求，关店半天，陪小魏去玩水上乐园的夜场。可第二天就收到了学校的通知单，说他们无故闭店，带来了不好的影响。亮哥故意苦着脸对小魏说，“咱们还是老实一点。”
在小魏之前的宣传下，两人几乎成了这所大学的性少数学生和腐女口中的“浪漫童话”，还有人偷偷叫这家小档口为“学长小吃”。此刻亮哥预感这似乎不是什么好事，他极力让自己的小店在十一二个档口中不那么突出。亮哥也和小魏说了自己的担心，怕是学校还没放过小册子的事。但聊着聊着，两人出现了争执。
被亮哥责怪的小魏，那几天都不太敢也不想和亮哥说话。结果别别扭扭的干活时，两人撞到，滚烫的米粉洒在小魏的胳膊上，这个瘦高的男生一下子哭出来。小魏蜷缩着在小板凳上说了心里话，“这个店我也没掏过钱，我一个学生也做不了啥，就想着尽可能把我们的名声打出去。哪里知道，最后给你惹了麻烦……”这话让亮哥心里很不是滋味。但这么一折腾，两人的感情倒更加亲密了。
2022年10月，两人愈发低调。但在外卖盒中亮哥用了彩虹小卡片。一张张火柴盒大小的小卡片本来只是装饰用的，此刻在学校看来似乎别有意味。但这一次亮哥很有底气，告诉校方的工作人员，彩虹卡片只是为了外卖好看罢了。工作人员发了脾气，“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亮哥迟疑着但很实在，“我不知道，我就是觉得挺好看的。这玩意儿还要花钱呢！早知道就不放了。”工作人员用力拍了桌子，“我这是为了你们好！你们不想干就滚！反正像你们这样不正常的，在学校里也干不了多久！”
从那天开始，亮哥就为学校不再和自己续约做准备。2023年春节后，档口合同到期。而那时，亮哥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新店位置，学校也没开学，职工们都在放假，就这样又拖了一个月。其间工作人员又来催促了一次，并指责二人产生了不良的影响。小魏在亮哥寻找档口的时候，自己也试着再投简历，但就业形势严峻，小魏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
几天后，亮哥在与学校一路之隔的商场里找到了一个档口，价格虽然贵了不少，但至少可以让亮哥和小魏生存下去。看着招牌上的字亮起来，这家小吃店在装修了二十几天后终于开起来了。亮哥松了口气，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小魏语气里则带着些许埋怨，“我就说要订几个花篮吧！看着喜庆还气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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